如果說葉長安看待男子,會首先看他高幾丈寬幾許,眉裡行間正邪與否,以及能否深交這類信息的話,張知賢便隻看他是否配與自己比肩,以及能否托付終身,對此她很有自己的一套标準。在她眼裡,常樂縣中大多數的郎君都入不了她的眼,而她看到薛六的第一眼,就覺的這人不簡單。
薛六雖然穿的怪寒酸,但是眼神卻很從容,跟那些見了她目光或躲閃或谄媚的郎君大不一樣,這第一眼的好感,令張知賢勉強接受了這個位子。
“我聽聞薛郎君是西京人?”張知賢将拎着的木盒放在桌上,招呼店家過來,“給我端碗酪漿來,要甜一些的。”
薛六看了眼桌上的小木盒,“張娘子是從胡商處買的香料?”
張知賢揉了揉發脹的腿,“是啊,今年的香料好似不抵往年,香氣太烈了些。”
薛六眉頭一皺,不知為何,心裡隐約生了一絲不安,他視線瞟向窗外,見葉長安離開,遂問道:“聽聞張娘子與葉媒官有過節,卻不知所為何?”
“她啊。”張知賢的語氣裡不自覺的帶了些微嫌棄,“薛郎君來常樂縣時日不長,怕是不知道她娘的事吧。”
薛六饒有興緻的問道:“确然不知。”
張知賢喉嚨裡輕哼了一聲,跟薛六說起彥娘的事,“她娘啊,可不是什麼正經女子……”
……
葉長安手裡舉着薛六捏的面人紮進人堆,估摸着窦德仁這會理應派了人去搜查錢記,是時候過去瞧瞧的,然而實際情況是窦縣令并沒有派人去,倒是進了一幫潑皮鬧場。
錢掌櫃此時相當絕望,這些潑皮跟葉長安那幫小崽子混混不一樣,隻要有人給足了銀錢,讓他們殺人放火都行,平日橫行鄉裡無惡不作,去店鋪裡欺詐錢财是常有的事,多數店家圖個清淨平安,大都願意破财免災。
錢掌櫃算得上是老江湖,這種事不是沒遇上過,上來就給足了銀錢打發他們,但沒成想他們壓根不接,非說是來找人算賬的。
據那幫潑皮所言,道是他們有個兄弟昨夜被兩個胡商打的起不來床,重傷的那位兄弟說胡商就住在錢記,所以他們是來找人的。
錢掌櫃對此心知肚明,找人不過是幌子,一準是有人出了銀錢專來找茬的,不是找錢記的麻煩就是針對那幫胡商,所以這時候給多少錢都不好使,隻能認倒黴。
十幾個潑皮裡外裡将錢記封堵住,隻給進不讓出,外頭的人見狀不敢進來,裡面的人惶惶着要出去,原本生意興旺的錢記,頓時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康懷義此時正在錢記後院的房間内,開了一道門縫觀察外面情況,見有兩個潑皮進了後院,忙阖上了門。
“怎麼回事,如何這時候會有潑皮闖進來?”康懷義看上去有些不耐。
屋内另外還有兩個胡商,一個是昨夜一并出現在甲昌貨棧的那位,另一個便是葛榮。
葛榮皺着眉來到窗戶前,側耳聽了聽動靜,說道:“街市上常見這種以欺詐為生的潑皮,并不奇怪,或者隻是湊巧進來,想謀些錢财。”
這話讓康懷義稍安,但是憂心未除,他并不希望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任何意料之外的岔子,眼下看來外面的這些潑皮似乎來者不善。
院子裡很快響起了吵嚷聲,為首的兩個混混長的形容高大,所到之處皆一番鬧騰,他們行事毫無顧忌,不緊将押貨的夥計們打的東倒西歪,貨倉裡的貨物亦難免遭殃,這哪裡是來找人,分明是要打家劫舍。
院子裡又過來幾個潑皮,這下連旅舍房間也沒能避免遭殃,皆被他們用腳強行踹開,無人的房間便隻管翻找東西,見了人先要暴揍一頓才罷,整個錢記皆一片哀嚎。
“這叫隻為謀錢來的?”康懷義徹底坐不住,眼睛看向屋内始終不置一詞的人,“葉護大人,您看……”
曹魯用手指摩挲着臉上的疤痕,毫無波瀾的說道:“殺了便是,這些人不足為懼。”他看向葛榮,“你抓的那倆人别忘記除掉,遲早都跑不掉,留在手裡才是禍患。”
葛榮面上一怔,“是,葉護大人。”
說話間,鬧事的潑皮越來越靠近他們的房間,房門處,葛榮與康懷義各置一邊,破門之時,倆人藏于門後不動,那潑皮大搖大擺的進入,見屋内有人,便直朝他行去。
“喂!說的就你,轉過臉來給大爺我瞧瞧。”潑皮見曹魯毫無反應,便有些惱怒,正欲給他些教訓,伸手就讓人給擋住。
那潑皮震驚無比的看着曹魯轉過來的臉,一瞬間便被他臉上那道充滿戾氣的疤痕給懾了魂去,他張開的嘴巴還未來得及喊出一絲聲響,便被曹魯給擰斷了喉嚨,脖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
葉長安過來的時候,錢記已經鬧騰了好一陣子,她見錢記一片蕭條,便知情況不對,轉而進了對面的鋪子打聽情況。
對面的鋪子此時同樣熱鬧,皆是聚在一起議論錢記的,葉長安沒聽出個所以然,便去詢問此間掌櫃,那掌櫃也不知道有沒有親眼瞧見,說的繪聲繪色,“哎呀可不得了那,聽說是死了人,十幾個潑皮進去鬧,最後跑了沒幾個,真是天降橫災,這是招誰惹誰了你說。”
葉長安眉頭緊蹙,情況跟她預想的不太一樣,為何會忽然有潑皮上門呢,這些潑皮雖然不講道理,斷沒有随便殺人的毛病,除非是受人指使,要麼便是有人激怒,難道是昨夜的那兩個胡商真有什麼問題……
葉長安從鋪子裡出來,左右張望一番,忽見一人在錢記附近徘徊,而後又迅速離開,葉長安心神一動,認出那人是縣衙的一名衙役。
縣衙的衙役裝作路人在錢記觀望,這明顯就是反常,那幫潑皮肯定跟縣衙脫不了關系,葉長安毫不猶豫的穿梭進人群,尾随那衙役往縣衙而去。
然而街市上人多擁擠,常常寸步難行,她隻好轉到人少的小巷,預備抄小路過去,陡然記起手裡還拿着某人的傑作,低頭一看,已經被擠變了形。葉長安實在不忍見一個眼角有淚痣的面人被擠成一團,嘗試着去捏了兩下,試圖将它恢複人形。
面人上塗了顔色,她手上不可避免的被染上,捏了兩下過後,她隐約聞到一絲奇怪的味道,此味道極為寡淡,不那麼容易分辨,葉長安把手指湊到鼻子底下仔細分辨了許久才嗅出一點端倪,卻是忽然臉色大變,這顔料裡有硫磺與麟粉的味道!
葉長安靈光一動,暗叫不好,絕然放棄了去追那名衙役,轉身快步朝關家茶鋪跑去。
文子欺蹲坐在縣衙大堂,身邊散了滿地的過往商旅名冊,他一邊極快的查看上面登記的名字,一邊問旁邊的兩個武侯昨夜巡夜的事宜。
兩個武侯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不曉得眼前這位是何方神聖,但是一點沒妨礙他們心裡的畏懼,這是做賊心虛的慣常反應,誰讓他們昨晚上的确是偷懶飲酒了呢?
“這個,并沒有發現什麼異常,隻是有那麼一兩個胡商不懂咱們夜禁的規矩,您也知道,咱們常樂縣的廟會就如同上元節一般隆重,所以這些胡商即便違反夜禁,咱們也不好懲罰……”
“說重點,我問你們有沒有遇見什麼人,那個醉酒的胡商,你們竟是沒看見嗎?”
窦縣令在旁呵道:“大人問你們話,不知道好好說嗎,什麼叫不好懲罰,我是那樣要求你們的嗎!”
兩個武侯面面相觑,腦門上開始冒冷汗,“大人,那個醉酒的胡商是真沒瞧見,至于遇見什麼人……”
文子欺一雙眼睛始終在名冊上快速排查,他明知道就算有什麼人混進城,也斷不會用自己的真名,但總是該有些蛛絲馬迹的。那幫進錢記鬧事的潑皮是他讓窦德仁花錢雇的,為的就是去打草驚蛇,如果是衙役出面,有心人便會故意收斂不讓人察覺,但若是一幫無所顧忌的人去鬧事,就很容易露出馬腳。
他們去了這許久都不見回來,多半是遇上麻煩跑了,普通的胡商,可沒有治住潑皮無賴的本事。
“窦大人,你們常樂縣過往的胡商不少嘛,這種名冊登記可過于放水了。”
“是是,保證以後改正,往年其實并沒有這麼多的,今年不知為何猛然增了許多,我們人手不夠,就減省了些。”
文子欺手上動作一滞,人數陡然增多定然不同尋常,可是隻看名冊又沒什麼線索,他扔下手裡的冊子,轉而翻找了這之前一兩個月的登記名冊,一邊還沒忘了那兩個武侯,“至于什麼?”
那兩個武侯思想鬥争良久,心一橫,吐了真話,“回大人,是卑職失職,昨夜我們的确是遇見了一個問路的胡商,是去往甲昌貨棧的,那人是有些奇怪,長的也挺吓人,我們一時害怕就沒敢多問,隻怕遇上的不是什麼好人,惹上麻煩。”
“長的有多吓人那,你們倒是跟我說說看。”
“當時天黑,我們瞧得并不是多清楚,但就覺的這人陰森森的可怖,隐約記得他臉上好像有道疤,我就隻偷瞄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你說他臉上有道疤?”文子欺忽然擡起頭,“那人可有這麼高這麼壯?”
文子欺比劃着,緊緊盯着那兩個武侯,見他們害怕的點點頭,心道一聲壞了,他扔下手裡的冊子,把窦德仁揪過來吩咐道:“給爺聽好了,速派人去梁建章那裡求援,另外你手下有多少衙役,通通都給我召集起來,那什麼勞什子廟會趕緊停了,想活命的都給我滾回家關上門待着!”
窦縣令吓的不輕,“大人,是真有柔然人進城了嗎?這可如何是好啊,我們人少不頂用啊……”
“不頂用也要頂着,還不快去!”文子欺像是被火燒了眉毛,匆忙吩咐了窦德仁,便一刻也不敢耽擱的往文廟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