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芷剛從大病中清醒,身子還虛弱得很,不甚清明——或許是方才給自己紮過針,手略抖了些,紮錯了中樞穴,又或許是藥太苦了,連感知都模糊了——她竟聽到了九皇子夏侯乾的聲音。
什麼“苦”,什麼“慘”,也沒聽分明,倒是那冷冷的語氣,好像淬着冰,隔空逼近。
難道她病的如此厲害,竟産生了幻覺不成?統共才半個月沒見,她就這麼想他了?
杜月芷搖了搖頭,想把這令人煩惱的念頭打散,忽見身邊的丫鬟們呼啦啦散開,連福媽媽都站了起來,眼光掃到來人腰間的麒麟玉佩上,渾身一肅,頓時攔住正要質問的抱琴,跪倒在地,口中恭恭敬敬道:“老奴拜見殿下。”
殿下?杜月芷吓得連藥都差點灑了,撐着病體,偷偷躲在帳後觑了一眼,望見那不笑不怒的清俊面容,生生打了個冷噤。他真的來了!原來今日府裡來的貴客是他。他來幹什麼?怎麼找到她的小院的?聽了多少話去?一連串的疑問好像夏日冰雹,砸的杜月芷頭更痛了。
“月芷姐姐,我和九哥來看你了!”夏侯慈脆生生喊道。
杜月芷沒做錯什麼,可她也知道,這個九殿下有個怪脾氣,就是沒事愛找她麻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以抱琴青蘿為首的丫鬟們訓練有素,見福媽媽跪下了,又見來人氣勢如雲臨天,毫不二話,均跪了一地。
“都起來吧。”夏侯乾從容道,牽着夏侯慈走近,停在福媽媽面前:“你認得我?”
十幾年前洛河公主住在宮裡的時候,福媽媽曾見過唯有龍子可佩戴的麒麟玉佩,跟眼前的少年所佩戴得一模一樣。
她斂眉收目道:“回殿下,老奴并不識。隻是今日聽管事的說有宮裡的貴客到訪,老奴便多了個心眼,看殿下面貌不俗,氣質神武,又佩有唯皇子才有的麒麟玉佩,所以便鬥膽猜出殿下的身份。”
“哦?”夏侯乾看着福媽媽那張已不再年輕的臉,目光微狹。區區一個内院的仆人,竟也識得麒麟玉佩,可見這杜府果然是卧虎藏龍。就像小騙子,藏得夠深。想到她,擡頭再看,影影綽綽的紗帳裡,躺着纖細的身影,一動不動,好似沉睡已久。
夏侯慈已經邁着小長腿跑到床前,趴在床上,小聲呼喊:“月芷姐姐,月芷姐姐,我來看你啦,你别睡了。”
杜月芷雙目緊閉,聽不到聽不到聽不到聽不到……十三殿下求您别喊了行不行!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感覺紗帳被誰掀起,涼涼的寒意從側面籠罩過來:“剛才不還在叫苦嗎,藥也不喝完,起來喝完藥再睡。”
這句話,好像跟想象的不同……
杜月芷醞釀片刻,睫毛輕輕顫抖幾下,幽幽睜開眼,恍若初見:“啊,是九殿下,還有十三殿下,你們怎麼來了?”
夏侯乾冷眼看着她,裝,你再裝。
夏侯慈眨着天真的大眼睛,乖乖回答:“九哥帶我來的,我們打聽到你住在這裡,九哥有話跟你說……嗚嗚……”
一大一小兩隻手迅速捂住夏侯慈的嘴巴,夏侯慈瞪大了眼睛,向上一看,是淡定的九哥,向下一看,是緊張的杜月芷。幹嘛都捂住他的嘴啊,他還沒說完……
夏侯乾的手覆蓋在杜月芷的手上,兩人出手快的竟然是杜月芷,這卻是夏侯乾沒想到的。他掌心微動,而掌下的小手又柔又軟,因為發着高燒而帶着滾燙的熱,似花瓣,似軟玉,嬌嬌嫩嫩的,生怕碰疼了她,可更舍不得放開。
“十三弟,閉上眼睛。”夏侯乾吩咐。
“為什麼?”夏侯慈抗議。
“不然你就出去。”
冷冷淡淡的聲音,讓夏侯慈不得不聽話,他才不要出去,他想和月芷姐姐待在一起。閉眼就閉眼,夏侯慈兩眼一閉,小下巴抵住床沿,乖乖閉上眼睛,安靜如雞。
杜月芷真沒想到夏侯乾會這麼亂來,一抽,沒抽動,頓時不淡定了,看了夏侯乾一眼,眼波流動:九殿下,放手……
後面還站着福媽媽和丫鬟們,要不是夏侯乾遮住了視線,恐怕要被發現了。哪知她越是着急,夏侯乾越是不放,隻是抓住她的小手離開夏侯慈的嘴,又不準她抽回去,徑直放在手心把玩,逗弄,青蔥般柔嫩的手指全捏揉一遍,一根也不放過。
“你不是最愛逞強嗎?怎麼現在虛弱到連手也抽不出來,病成這樣,派人送個信很難嗎?”
“名不正言不順,殿下你……啊……”
紗帳之中,背對着衆人,隐隐帶着懲罰意味的動作,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暧昧。
杜月芷被他捏揉得心神散亂,本來高燒才退了一會兒,這樣逼的急,不多時已經出汗了。她連汗都顧不得擦,小聲的,可憐巴巴地求饒:“九殿下,我錯了,你大人有大量,别再折磨我了好不好……我還發着燒,是個病人呢。”
她冰雪聰明,知道說什麼話最有用。
“病人”兩字,觸動了夏侯乾的心事。他想到她在奢華富貴的杜府裡住在最偏僻的院子裡,病成那樣,除了奴仆無人關心,他又怎麼忍心折磨她呢?實在是氣痛了心,不知該怎麼對她才好。
往日問起她,她總是笑嘻嘻的,總是一副膽大無畏的樣子,端莊沉靜的外表下藏着不羁的心,小心機耍起來無人能及,渾身充滿了秘密,撒謊也讓人讨厭不起來,他以為,就算不受寵,憑着她的聰明,也該是過着正常的大家族小姐生活。
結果又是騙他,她過得不好。
夏侯乾心中抽痛,轉而松松環住她的手腕,一顆心沉沉浮浮。
“頭還燒的厲害嗎?”
“……不燒。”
“撒謊。”他皺眉。
大概是手在他的掌心裡握着,杜月芷似乎感覺到夏侯乾的心思,那種溫柔的,呵護的心思,一點點透過肌膚傳入皿液,杜月芷的心也不由得柔軟了幾分,悄悄道:“九殿下不必為我擔心,我落到此番境地,隻不過是跟家裡的主母有些過節,等過了幾日我道了歉,也就好了。”
得罪了主母麼?想到那個銀盤臉,笑容滿面,左右逢源的美婦,夏侯乾冷哼一聲。
常氏,不過是沾了常家的光,宮裡又有一個娘娘照顧着,利字當前,金銀為托,所以才能如此獨斷專橫,肆意霸行,竟公然虐待庶女,一點消息也沒有傳出去,可見她的專權有多大。不過越是這樣的女人,越有不可告人的弱點。
常家獨占三省私鹽的局面,看來要改一改了。
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一成不變的。
“你最好什麼也不要做,好好給我養病。”他警告似的,狠狠握緊那柔若無骨的小手一把,緩緩出了口氣,這才把她的手放入被窩,又壓了壓她肩頭的綢被,端過放在一旁的藥,一口口喂給她喝,又對站在旁邊呆若木雞的衆人道:“這些藥苦,去拿一些蜂蜜餞或者奶糖來。”
青蘿呆呆道:“沒有蜂蜜餞和奶糖,我們院子裡分不到這些東西……”
常氏官中的東西不動,但是私下的胭脂水粉,零食小吃,包括花兒簪兒的,都是能克扣就克扣,不能克扣也給她們不好的用。蜂蜜餞和奶糖這種稀罕物,甜甜蜜蜜的,女孩子們都喜歡吃。杜月芷未回府前給各位主子都訂了,杜月芷回府後,管事媳婦總是拖着不去加訂,待到去領時,從來都領不到。
被遺忘多時的夏侯慈“啊”了一聲,憤憤不平道:“連這些中和的東西都沒有,月芷姐姐,你們這裡怎麼什麼都缺?”
杜月芷咳嗽兩聲,忙道:“殿下,主要是我不愛吃那些甜膩的東西,所以叫管事的把這些東西換成别的了。有沒有不打緊,這藥不苦,我喝的進去。”說完,憋氣喝了一大口,結果苦的要命,她全咳出來了,漆黑的藥汁全噴到夏侯乾衣服上。
“糟了!”青蘿不由得輕呼,站在一旁的抱琴忙捂住她的嘴。
那衣服上還繡着青蝙落霞,滾着金邊,分外華美,杜月芷邊咳邊去擦藥汁,夏侯乾握住她的手腕放回被窩道“别管衣服了”,幫她拍背順氣,待她咳得好一些,又将她扶躺下,拿枕頭墊高,這才命人去打水來。
青蘿抱琴忙打了水來:“殿下,奴婢這就幫您擦衣服。”
“别動。”夏侯乾讓他們退下,伸手擰了毛巾,擦着杜月芷的臉,将藥汁擦幹淨,露出雪白香馥的臉蛋來:“你困了,睡吧。”
“我不困。”杜月芷連連搖頭,像喝醉了似的,頭暈暈的。
夏侯乾隻是伸手摸了摸她柔軟的長發,幫她蓋好被子。
杜月芷聞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眼中的人忽而近,忽而遠,眼皮也越來越重,閉上,睜開,睜開,閉上,漸漸的沒了動靜,徹底睡了過去。
夏侯乾舒了一口氣,忽覺背後火熱,一回頭,隻見所有的丫鬟都睜大了眼睛,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