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半夜啟程時,幾乎是徑直往東,天将黎明時,哨探遠遠看到一隊三個硬探,周娥急急命隊伍掉頭往南。
這一路逃奔,直跑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後半夜,才找到個合适的地方,疲憊極了的衆人下了馬,趕緊躺下休息。
安孝銳睡了一個多時辰,就悄悄起來,帶着幾個人,往四周打探。
周娥倒頭睡的幹脆深沉,桃濃縮在李苒上風口,半睡半醒。
李苒縮成一團,睡得很沉。
不過睡了兩個來時辰,李苒就醒了。
以前出任務的時候,再累,也隻能一次睡上兩到四個小時,這會兒不用她警戒,她安心的睡了兩個時辰。
“你醒了?”周娥湊到李苒臉前。
“嗯。”李苒立刻撐坐起來,“怎麼了?”
“你說吧。”周娥往後退了一步,坐到地上,示意離她兩三步的安孝銳。
安孝銳一頭汗一身泥,神情卻很安然,往前一步,坐到李苒對面。
“咱們象是進到戰場裡了。”
李苒一下子坐直了。
安孝銳要地上摸了一把石子枯枝,一邊說一邊往地上擺。
“咱們在這裡,離咱們一裡半,這裡,半個時辰前,這一片,到了至少上千的騎兵精銳,馬蹄裹着棉,是過來埋伏的。”
借着月光,李苒看着地上的枯枝石子,聽的十分專注。
“我剛才和周将軍議過。
伏兵埋在這裡,至少上千的騎兵,要伏擊的人數必定更多。第一,這場戰事很大。
第二,你看,這裡是栎城,祁伊在這裡,這裡是金縣,大帥的帥帳,應該在金縣一帶,那就是大帥在這裡。
這是條濟遠河。
我和周将軍的意見一樣,他們要伏擊的,應該是側翼,除了這裡,這邊,應該還有一支伏兵,這樣相互呼應,才不至于孤軍無援,殺傷力也更大。
要是這樣,這一場戰事,應該是咱們和蜀地的傾軍之戰,隻怕北邊部族南下的精銳,都用在攻擊這邊側翼。”
“這些,王爺知道嗎?”李苒從安孝銳看向周娥。
“蜀地聯絡北方部族,以及北方部族南下的事兒,大帥肯定知道,但,埋伏在哪裡這些細節,很難知道。
要是大帥能知道一切,那這仗就太好打了。”
安孝銳露出絲苦笑。
李苒看向周娥。
周娥攤着手,“不幸之中的萬幸,咱們在他們後頭,要是在他們前頭,那就是進亦死退亦死,怎麼都是死了。
現在麼,隻要咱們沉着不動,至少五成把握能躲過去。
那五成,一是他們敗潰得太快,沒沖出去多遠就往回退,咱們離他們有點兒近,避不過,要迎一迎亂軍,不過敗潰之軍一向不戀戰,避過去容易。
還有呢,就是後面還有一支伏兵,咱們夾在中間……不過這個肯定不可能了,小五跑一圈看過了。”
“你跟着謝澤打過仗,我是問你,你覺得他能想到這支伏兵嗎?”
李苒低低問道。
“你這話問的。”
周娥哈了一聲。
“小五剛才不是說了,能知道有這麼支奇兵就很不錯了,哪能什麼都知道?就是料敵如神,也沒有這麼神的。
你别擔心他,這一仗肯定是咱們赢,就是赢的容易一點,難一點的分别。”
“這個容易一點,和難一點之間,要多死多少人?”
李苒一句話問的周娥呃了一聲。
“你這話說的,是得多死不少人,不過,人命貴賤不同。
當年,我們還是反賊的時候,象他們這樣的兵卒,一個腦袋五百個大錢,象我這樣的,這腦袋就值五百兩銀子。
人跟人不一樣,這沒辦法。”
“當年北邊還有大可汗的時候,安家人的腦袋,最便宜也要一萬銀子,最貴的,給一個一字王。”
安孝銳笑接了句。
蹲在旁邊聽着的桃濃噗一聲笑出來,一邊笑,一邊拍着周娥。
周娥瞪了桃濃一眼,“笑什麼笑?他這話說的,跟我那話,不是一個意思嘛?”
李苒莞爾,安孝銳也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沖周娥拱了拱手。
“戰場之上,出奇不易和洞察先機大不相同,不光是多死很多人,也許對整個戰事長短,都大有影響。”
安孝銳看着李苒,接着道。
周娥眯眼斜着安孝銳。
“能示警嗎?”李苒看着安孝銳問道。
“那是找死!”周娥幹脆直接的評價了一句。
“跟找死差不多,沖上去就行。
他們埋伏在這裡,也就是一個沖鋒的距離,咱們這大幾十人呢,這一沖,那邊也就看到了。”
安孝銳笑道。
“你們安家人個個都是求着戰死,死得越英勇越好,可她不姓安,就算她姓安,她現在嫁人了,也得先姓謝再論安字!”
周娥口水噴了安孝銳一臉。
“我剛才跟你說過,這人,就是貴賤不同。你别總是想着得多死多少人,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這一戰不死下一戰死,今天不死明天死。就算不打仗,那人能少死了?生病病死人,吃不飽飯餓死人,發大水淹死人,吃湯團還能噎死呢,這是你能管得了的?”
周娥轉頭再噴李苒一臉口水。
“就是貴賤不同,這會兒隻想着保命,這個貴字,也就不貴重了。享受尊貴,也要承擔尊貴。”
李苒聲音很低。
“以前在家時,姑婆也常這麼說。”
安孝銳一臉笑。
周娥哼了一聲,沒說話。
“這是要打一架了?”桃濃聲調愉快,“照死裡打架最痛快。”
“咱們人太少,真要打,得好好盤算盤算怎麼打。”
周娥一邊說一邊撿了一把小石子。
“能把安家的旗号打出去嗎?”
李苒看向安孝銳。
“亮出安家的旗号,還能唬一唬,要不然……”
周娥歎了口氣,斜瞥了眼安孝銳。
“但願你大哥他們也到了。”
“我覺得大哥他們應該到了,就是不知道埋伏在哪裡,咱們攪一攪,至少能讓前面那些伏兵亂起來,他們亂了陣腳,不管是大哥,還是大帥,肯定能把他們全部留下,上千騎,檔不少!”
安孝銳搓着手指,看起來很興奮。
周娥斜着他,哼了一聲。
“都過來商量商量。”
周娥叫過王翠等人,又叫了幾個老兵過來,商量怎麼樣才能把聲勢搞出來。
李苒坐在旁邊,凝神聽着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商量,這裡的打仗,她連見都還沒見識過,沒有她說話的份兒。
安孝銳看起來輕松而愉快,周娥淡定自若,桃濃不發話,伸長脖子聽的津津有味兒,王翠一邊聽着議着,一邊摟着桶箭,一枝枝拿出來,摸一遍再放回去,沈麥蹲在王翠旁邊,王翠提個建議,她就跟幾句哪兒不行,十分默契。
其餘十來個老兵,你一句我一句,仿佛在給要上擂台的同袍出主意想策略。
李苒看的微微有些走神。
當年,她那個小隊,也是這樣,不管多艱難的任務,大家也都象這樣,仿佛不是去殺生送死,而隻是上場打個比賽,還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那種。
去的路上有說有笑,回來的時候,卻沒有人想說話,也沒人說話。
“……好了!就這麼議定了。”
周娥拍了下手。
“去跟大家夥兒說一聲,有什麼要交待的,都交待一聲,别等死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遊來蕩去到處礙事兒。”
“交待給誰?”桃濃笑出了聲,“還能有活下來的?”
周娥橫了桃濃一眼,往李苒點了點,“交待給她,要是能活一個,一定得是她活着。”
“有多餘的兵器嗎?”
李苒沒接周娥的話,隻笑問道。
“我最喜歡她這份氣勢,從頭一回見她,到這會兒,正宗的皇家氣度。”
桃濃笑不可支的沖李苒豎着大拇指。
“有,要短的長的?自己挑。”
周娥應了一聲,沈麥抱了幾把刀槍過來,李苒挨個掂了掂,挑了柄狹長的刀。
“我要是死了……”
李苒握着刀揮了兩下,重新坐下,看着周娥,話剛開頭,就被周娥擺手打斷,“你不用交待,你要是死了,那肯定沒人活着了,交待了也是白交待。
我有件事,隻能交待給你,就是吳嫂子娘倆,我要是死了,你得把她娘倆收進你們王府,還讓她做廚娘就行。
别的沒有了。
我這個人,上陣前有恩報恩,有怨報怨,省得死了不閉眼。
還有,我肯定等你。”
“王妃長命百歲,你可得好好等着。我什麼事都沒有。”
桃濃見李苒看向她,笑着剛要擺手,又喲了一聲。
“有一件事,得先說一句:不要給我收屍!”
李苒眉梢揚了起來。
“就這一樣,不管死哪兒,死成什麼樣兒,隻要死了,就别動,别收屍,别管别理,更别豎碑立墳什麼的,什麼都别管!”
桃濃一連串兒說得又快又脆,頭往前伸了些,看着李苒問道:“你知道為什麼?”
李苒趕緊搖頭,她真不知道為什麼。
“象你這樣的,百年之後,就算有一個兩個閑人跑到你墳前胡說一通,扯篇酸文湊個詩詞什麼的,再怎麼他不敢亂說。
像周将軍這樣的,煞氣重,做了鬼人家也怕她。
象我這樣的,真有個墳有個碑什麼的,那可不得了了。
一想到一群醜八怪在我墳頭上胡說八道醜态百出,太惡心了!”
李苒呃了一聲,噗一聲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點頭。
“我沒什麼大事,就是,你打發人跟我媳婦說一聲,讓她别守着,碰到好的該嫁就嫁,把孩子留在安家。”
安孝銳伸頭過來,笑着交待了句。
李苒看着他,嗯了一聲。
“王妃。他們讓我自己過來跟您說。”
老馬渾身拿捏的蹭過來。
“我是想,死了之後,那名兒,别放到什麼英烈錄裡,能不能,還挂在咱王府門房上?
我今年四十多快五十了,當了二十三年的兵,早先覺得當兵痛快,自從……那個,到王府當了門房,這小半年過得最舒心最高興,頭一回覺得活得有頭有臉,體面得不得了。
要是放門房冊子裡礙事兒,那……”
“好。要是我能活着,就把你的名兒挂在門房裡,一直挂在那兒。”
李苒聲音微哽。
老馬連聲謝了,一路小跑回去了。
又有幾個老兵過來,交待自己的身後事。
李苒一一聽着,一一記着,雖然覺得記着也是白記。
到最後,隻餘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怎麼可能有活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