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論個人之抱負,評論天下之事,絕不可能離開政治,不可能離開朝廷。
果然,議論在很短的時間之内,開始轉移到朝政方面,而最終集中的地方,就連吳帆徽都沒有想到。
北方的災荒成為衆人重點議論的方面,就連北方的諸多學子,都加入到其中,有人提出見解,認為朝廷必須要救濟困頓中的百姓,有人認為地方官府應該體恤百姓,穩定地方,不過這些議論,以張溥最終的結論畫龍點睛,那就是朝廷要藏富于民,讓百姓富裕起來,如此才能夠保證百姓過上平穩的日子,才能夠從根本上避免災荒。
張溥的總結,引發了巨大的喝彩聲。
吳帆徽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臉上的微笑也逐漸消失,他本來以為,張溥身為複社的領袖,應該有着一些中肯的認識,至少對現實有着基本的認知,誰知道是如此的幼稚。
吳帆徽左右之人都開口說話了,從這些話語之中,他終于知道了,自己左邊之人是河南鄉試解元,右邊則是山西鄉試之解元。
其實年輕的吳帆徽,一直都是較為關注的目标,坐在中心位置的十多人,吳帆徽無疑是最年輕的,比吳偉業都要小好幾歲,賽詩會的主持人楊廷樞、張溥以及吳偉業,是知道這個情況的,而且參加賽詩會的陝西的舉子,也會在閑聊之中說出來。
終于,在衆人議論接近一個時辰時間之後,主持人楊廷樞站起身來了。
“諸位同年之議論,在下聽的熱皿沸騰,我等拳拳報國之心,在此展現無疑,此等的議論,在下以為,比詩文的較量要強上百倍,隻不過今日之讨論,也有為開口說話之同年,在下想請尚未開口之同年,說說自身之見解。。。”
四周安靜下來,衆多的目光迅速集中到吳帆徽的身上,坐在中間的人,唯獨他一人沒有開口說話,好像這場賽詩會與他沒有絲毫的關系。
楊廷樞說完之後,也看向了吳帆徽。
吳帆徽的怒火,瞬間被點燃,要知道賽詩會就是這等無聊的讨論,他絕不會參加,本來想着什麼都不說,不得罪張溥等人,要知道這種文人之間關于理念的争論,弄得不好會引發大麻煩,豎起對立面,實力尚不是很強的吳帆徽,不想惹事。
誰知道楊廷樞主動挑戰了。
說起辯論,就算是楊廷樞是南直隸鄉試解元,已經三十五歲的年紀,就算是張溥是複社的領袖,已經二十九歲,未必也是他這個曾經獲得辯論大賽最佳辯手的對手。
吳帆徽慢吞吞的站起身來,對着四周抱拳。
周遭迅速安靜下來。
“在下陝西米脂吳帆徽,字謙珏,有幸參加今日之賽詩會,本以為是學術方面之切磋,故而準備來聽聽諸位同年之見解,以增長見識,剛剛在下也聽西銘先生說過,讀書人之間的聚會,重在揣摩八股、切磋學問、砥砺品性,誰知卻是讨論朝廷之事,與學識交流沒有什麼關系,在下從未進入朝廷為官,不敢說自身完全知道民間至疾苦,故而不敢随便開口。”
“淮鬥兄,在下如此的解釋,可算是解答你心中之疑惑。”
楊廷樞的臉色發白,他沒有想到年輕的吳帆徽,居然能夠說出如此的話語來,不過他這個南直隸鄉試解元也不是吃素的。
“謙珏兄,論學識,在下可不敢和你比較,謙珏兄乃是陝西縣試案首、府試案首、院試案首,小三元集于一身,更是鄉試解元,謙珏兄年輕有為,乃是在下學習之榜樣,不過在下認為,有着一身之學問,總是要為百姓做事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乃是我讀書人應該尊崇之座右銘,今日之賽詩會,在下以為這學識之交流,遠沒有讨論個人抱負之重要。”
楊廷樞的話語,異常的犀利,在衆人看來,有教訓吳帆徽的味道,更是有譏諷的滋味。
張溥此刻也站起身來。
“謙珏兄弟,淮鬥兄之話語,雖說的有些過,但也是有道理的,望謙珏兄能夠明白其中之苦心。”
吳帆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但是他的眼睛裡面,沒有絲毫的笑容。
“淮鬥兄的話語,讓在下感覺到慚愧,不過在下有幾個問題,一直都不是很明白,若是淮鬥兄能夠予以解答,在下一定是心服口服。”
“謙珏兄請說。”
四周的議論聲消失,絕大部分的人都是好奇,吳帆徽如此的年輕,居然敢于挑戰南直隸鄉試解元,那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衆人想着看看,吳帆徽究竟會提出什麼問題。
“那好,在下就不客氣了,在下雖也是出身鄉紳家族,不過幼年因為諸多變故,一直都是在村鎮之中長大,那時候在下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吃飽飯,如此就是最為幸福和向往之生活了,陝西乃是貧瘠之地,這幾年接連遭遇災荒,在下曾經親眼看見餓死路邊之流民,在下所在之米脂縣,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生活所迫,淪落為流民了。”
吳帆徽說到這裡,四周已經非常的安靜。
“剛剛議論到北方之災荒,在下聽到了一個最為突出之觀點,那就是藏富于民,這方面在下有些不明白,有些問題需要詢問。”
張溥再次站起身來。
“這藏富于民之觀點,乃是在下提出來的,謙珏兄的問題,就由在下來回答。”
“也好,在下正好向西銘先生請教。”
小聲的議論再次出現,不少人甚至公開說吳帆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不就是陝西的小三元、鄉試解元,怎麼可能與南方的讀書人比較。
“藏富于民之核心要點,就是減免賦稅,讓百姓富裕起來,這一點在下沒有理解錯吧。”
“謙珏兄說的是,藏富于民就是這個觀點。”
“那就意味着官府之賦稅收入減少,意味着老百姓能夠逐漸富裕起來。”
“不錯。”
“好,那在下的問題就來了,若是發生大規模的災荒,發生外敵入侵,威脅到我大明江山,官府需要拿出錢糧來救濟百信,來抵禦外敵,官府需要藏富于民,需要減免賦稅,自然拿不出錢糧來,不知道這錢糧從什麼地方而來。”
“這,我讀書人同仇敵忾,自會捐獻錢糧。”
“那在下就不明白了,崇祯元年到三年,足足三年時間,陝西遭遇大規模的饑荒,百姓無法生存,颠沛流離,甚至出現人吃人之慘狀,怎不見有人捐獻出來錢糧。”
“這,謙珏兄弟,今日之賽詩會,乃是探讨個人之見解,謙珏兄說到陝西之災荒,那是官府應該考慮之事情。”
“西銘先生說的好,在下也贊同這等的認識,既然不知道官府的事宜,也從未進入過朝廷做事,自是不知道朝廷之方針,我等在此侃侃而談朝政,究竟有何意義,就說這藏富于民之事宜,陝西百姓沒有飯吃,沒有衣服穿,你就算是免去他十年的賦稅又如何,還不是等着餓死,此時此刻,若是等着我等的捐助,在下不敢妄言,可以救助十人甚至百人,可千人萬人怎麼辦,難不成西銘先生和淮鬥兄可以救助嗎。”
張溥臉色也白了,他無法回答吳帆徽提出的這個問題,楊廷樞看着吳帆徽,更是目瞪口呆,周圍也是異常的安靜。
“在下沒有那麼多宏大的理想和抱負,自然是無法說出内心之感受,若一定要求在下說,那麼在下就說了,雖然鄉試高中,在下首先想到的還是能夠讓家人過上好的生活,至少不會餓肚子,在下很是認同一句話,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若是連家人都不能夠關愛和照顧,談及其他的抱負都有些奢望的意思,連家人都不愛之人,怎麼可能愛天下之蒼生。”
“在下盡管鄉試高中,可依舊難以擺脫俗氣,時常想着小時候挨餓的日子,發誓今後不再過那種受凍挨餓的日子,由此在下想到了當年諸多的莊戶人家,他們不也是想着能夠吃飽飯,能夠過上安穩的日子,若不是走投無路了,他們怕也是不會背井離鄉的。”
“在下也有不俗的抱負,恨不能拯救天下的蒼生,恨不能将滿腔熱皿傾注給那些饑寒交迫之百姓,恨不能為皇上和朝廷效力,可惜在下曾經遭遇過訓斥,有位先生教訓在下,侃侃而談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人家都餓的要死不活,最為有用的就是一碗飯,或者一個麥餅,你還在這裡展現什麼抱負,說一些大話,不怕那些餓死的百姓在地下詛咒你嗎,你若是有本事,考個功名,他日進入官府之中,真正的為老百姓辦事。”
“在下時刻牢記那位先生的教誨,故而進入諸位同年之議論,在下一言不發,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敢說,在下不敢清談,在下想到的是取得功名之後,若是能夠進入朝廷為官,努力做事情,讓百姓能夠過上平靜的日子,比起大談自身之抱負,展現自身之雄心,怕是要強上很多的。”
“萬丈高樓平地起,在下以為,做一件對百姓有利的事情,比說上千萬句豪言壯語都有作用。”
。。。
大堂已經是鴉雀無聲,張溥和楊廷樞早就坐下,陷入到沉默之中,或許他們壓根都沒有想到,年輕的陝西鄉試解元吳帆徽,會說出如此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