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看也不用猜,傅淵頤知道是誰出手。
蒼勁綿延又混着一絲暴戾的氣息,無論她是否願意記得,這氣息始終熟悉,畢竟這個人是她的父親。
傅隽柏挺拔的身軀從樹林中走來,褪去身後的黑暗,金絲邊眼鏡配上一絲不苟的玄色長袍,他手中握着一本古書,仿佛舊時書生。但這一派書卷氣卻被迥然不同的眼神出賣。
傅隽柏眼中含怒,牙關緊咬,書角已被他發白的手指捏得起皺。
他非常憤怒。
這麼些年過去,傅隽柏依舊年輕,可他的威嚴的神色中帶着一絲疲憊,挺拔的身軀間能尋覓到一點力虛,特别是在看見自己女兒的那一刻,顫抖的唇角出賣了他表面的平靜。
“你還有臉回來。”
傅淵頤聽到意料之中的開場白,不禁笑笑。
“我不是回來。”傅淵頤道,“我是一路斬敗了傅家一票弟子才走到這裡。”
傅隽柏當然知道自己這女兒牙尖嘴利,還是忍不住着惱,雙拳一握法力大盛,之前聚集在傅淵頤身後的守山鬼立即四處逃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傅淵頤從容地拍拍衣衫,将身上的塵土掃去。
傅隽柏已經站在她面前,從他後方追上來的敗北弟子們腳步遊移,都有些害怕這位失明卻厲害的二小姐。他們躲在樹幹後面張望,見到師父在這兒,一個個就像找到了靠山,頓時自信地站到傅隽柏身後。
“把屬于我的東西我還給我。”傅淵頤并不畏懼他們的人多勢衆,直言不諱地對傅隽柏說道。
傅隽柏臉上的皮膚緊了緊,太陽穴微微向外鼓動。
“屬于你的東西?你有什麼東西。”傅隽柏雙手背在身後,慢慢地走向飐風堂門口,将傅淵頤夾在他和弟子之間,“我傅家何時欠了你的東西?”
傅隽柏不疾不徐,卻聲洪如雷,震得樹林中的樹葉沙沙作響。
“被青田收走的那隻鬼。”傅淵頤絲毫不為所動,“你們傅家首席大弟子,除了會偷襲之外也沒什麼本事的傅家未來接班人從我這兒偷走的東西。不過這事恐怕賴不得青田。”她看一眼躺在地上依舊昏迷的青田,“當時傅先生也在場,他是按照傅先生的吩咐做事吧。”
傅隽柏猛然将手裡的書一甩,向傅淵頤擲去。
傅淵頤不躲不閃,書擦着她的頭頂飛過,砸中身後某位倒黴徒弟的臉。徒弟們見師父大怒,全都不敢吭聲,往後退到了樹林間。
“你十三年沒回家,一回家連聲爸爸都不叫,一進門就傷人,一開口就索要你的東西?你當傅家是什麼地方?”傅隽柏一字一頓,“你在外面待了這麼多年,看來腦子依舊不清醒。”
再說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傅淵頤不想再和他多說,提着一口氣往飐風堂去。
傅隽柏冷笑:“你當我死了嗎!”隻見他雙目一立,一道金光從天而降,将傅淵頤罩在其中,圍成一個直徑五米的淡金色浮着咒文的圓柱。圓柱上通天庭下至冥府,這便是傅隽柏最厲害的一招——無解之境。這無解之境和閻羅罐異曲同工,除非傅隽柏收手,不然誰也走不出這個圓。
“你一個人好好想想。”傅隽柏道。
傅淵頤道:“不明白的人是你。”
傅隽柏看也不看她,雙手背在身後,慢慢走入樹林之間:“還再冥頑不靈的話就死在這裡吧。我也不需要一個沒用的女兒。”
傅淵頤平靜地說:“無論你需不需要,我早也不是你女兒。”
傅隽柏肯定聽見了,但他沒有停下腳步,帶着一票弟子消失。
青田也被擡走,樹林又恢複了甯靜。
傅淵頤往前走,手觸碰在無解之境淡金色的邊緣,一陣灼熱燒來,鑽心疼痛。
隻差一點點……
無解之境一直都是傅隽柏抓鬼時用的招數,據說他年輕時一指圈地,能将一個城裡所有的鬼都困在無解之境内,閻羅罐一收,全城小鬼全數被傅家收入囊中,丢入修羅窟内沸煮,練成煎熬鬼王的鬼水。
再厲害的鬼都無法從中逃脫,何況是負傷未愈的傅淵頤。
傅淵頤被困在離遊炘念隻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即便知道無解之境着實無解,她依然在想方設法離開這裡。
所有的拳腳功夫都無法撼動無解之境一絲一毫,傅淵頤的法器又被傅隽柏打得屍骨無存,無法施展法力。漸漸的,兇口愈發疼痛,傅淵頤體力不支,索性坐在地上,面對着飐風堂。
柳坤儀妙手治傷,加上臨邛回歸她身體一整夜,的确讓她恢複了些精力,否則她根本沒體力到達傅家。和青田一戰全賴守山鬼的鬼氣支撐,現下她孑然一身,兇口重傷傷口似乎裂開了,滲出了些皿。
頭疼腿麻,思維越來越遲鈍,傅淵頤不知道自己能支撐多久。不過想到被閻羅罐困了整整一夜的遊炘念,想必現在比她身上這點傷更要難熬。
進退不得,傅淵頤苦笑一聲,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當時在m酒店天台上如果能更小心一些,就不會開啟鬼道,也不會遇到屠蘇瑞露,她更是不會重返傅家。可這所有的一切沒人能料到,也不必說什麼早知道。
人生一步一個腳印走到現在,年少輕狂,誰都做過一些後悔的事,但傅淵頤很慶幸,自己這小半生走到現在,多數的選擇都是正确的。
就像當年她決心離開傅家。
傅淵頤的離去,對傅家是無比沉重的打擊。
傅淵頤的父親傅隽柏是“煉鬼聖手”傅鶴松唯一的兒子,傅鶴松作為“傅家六百年來最有天賦的煉鬼師”,非常疼愛兒子,将一生所學傾囊相授。傅隽柏繼承了父親的聰穎和煉鬼天賦,傅家繁榮興盛之餘,他認識了大軍閥的漂亮女兒洪斯妧,并想要娶她為妻,沒想到傅鶴松堅決反對:
“隽柏你不要糊塗,我們傅家世世代代都娶法力高強女子為妻,生下的孩子才能繼承優秀的皿統。那洪家人并非我同道中人,他們是普通百姓沒有半點法力,甚至連鬼都看不到。你要是和她結婚,以後生下的孩子皿統不純該如何是好?你是我兒子,不能毀我傅家數百年基業!”
傅隽柏當時年輕氣盛,留學西洋,回國之後繼承家業,煉鬼之術登峰造極。年紀輕輕品貌堂堂又身藏巨富,傅隽柏春風得意,怎麼聽得進一個過時老頭子的話?
“父親你不要多說了,我心意已決。我和斯妧真心相愛,如果不能娶她我一定抱憾終身。至于子孫後代……”傅隽柏很自信,“父親能生出我這麼優秀的兒子,我又怎麼會輸給您?放心,不出兩年,我們肯定為傅家開枝散葉!”
傅鶴松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沒辦法阻止傅隽柏的任性。
傅隽柏順利迎娶洪斯妧。
果然不出兩年,他們的第一個女兒降生了。傅鶴松看着玲珑可愛的嬰兒也很喜歡,為她取名為傅玹玑。
傅隽柏煉鬼修法器,将其賣給四界精英,巨額财富滾滾而來。傅隽柏在享受成功人生之時,沒有想到人生第一場沉重的打擊即将到來。
傅玹玑三歲了,依舊看不到鬼。
傅隽柏心裡暗自擔憂,沒告訴任何人。不久洪斯妧自己察覺到這事,自責不已。
傅隽柏寬慰她:“可能隻是玹玑年紀小,天賦還沒被挖掘,等她長大一些再說吧。”
洪斯妧問他:“你幾歲開始能看見鬼?”
傅隽柏被她這一問霎時啞然。
傅隽柏人生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個無頭女鬼,那是傅鶴松的精心安排,他希望兒子從小就看到和别人不一樣的世界,是一個由人和鬼共存的世界,習慣并掌控這一切。隻不過所謂“共存”并不意味着鬼有和人相同的權利,鬼隻能服務于人,是一種手段一種資源一種武器。
傅隽柏一出生就能看見鬼,傅鶴松也是一樣,傅家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可傅玹玑不同。
一直到傅玹玑五歲依舊看不到鬼,偶爾聽聞世上有鬼這種東西的時候還會表現出害怕的情緒。
傅隽柏大失所望,不得不承認父親說的話應驗了。
他不敢告訴父親這件事,更不想讓傅家毀在他手裡。洪斯妧自知對不起傅家,不配當傅家的媳婦,提出離婚。傅隽柏不肯,想再試一次。
“我不信老天這樣對我!”傅隽柏對洪斯妧說,“咱們再生一個孩子,再試一次。如果這次還不行,我……”
後半句話他沒說出口,洪斯妧也知道他非常為難。她不是個輕易服輸的人,行,再試一次,這一次一定要成功!
傅玹玑六歲那年,傅淵頤出生了。
上天還是憐憫傅家,傅淵頤幾乎将她姐姐缺失的所有天賦一一補齊,她帶着孱弱的身體遲遲降生,卻讓傅家人喜出望外。
她不僅能看到鬼,更是聰明過人,傅隽柏教她的任何知識她都能舉一反三,三歲時就抓到第一隻鬼,五歲可持法器,六歲能縱閻羅罐。
傅隽柏對二女兒疼愛有加,心中默認她以後就是傅家的繼承人。但作為一名合格的父親,他在傾心于二女兒的同時也沒忘記疼愛傅玹玑,傅玹玑從小到大隻要多看一眼的東西,第二天就會出現在她的房間。傅玹玑的所有任性,作為父親他照單全收。
他們一家和諧美滿,傅玹玑也非常寵愛自己的妹妹,傅隽柏以為一切都會朝着自己最滿意的方向發展時,美夢随着傅淵頤的成長破滅了。
傅淵頤抓鬼是家長教導,并非她的本能。她沒去學校,所有知識都是傅隽柏請老師到家裡教她的。她沒有朋友,除了幾家世交之外,傅淵頤極少接觸外面的世界,但這不意味着她對外面世界一無所知。傅家有很多書,她會看電視看電影,她知道自家做的事和别人不同,自己也和别人不一樣。她知道在别人眼中這世界上并沒有鬼。
傅淵頤心裡有疑問,就問傅隽柏:“為什麼我們要抓鬼?”
傅隽柏說:“鬼自古都是邪物,你不抓它它就害人。”
的确,電視電影和書裡都說鬼會吃人,可所有的鬼都這樣嗎?
“人有好人和壞人,對吧?”她又去問媽媽。
洪斯妧看着可愛稚氣卻認真的女兒,摸着她的小腦袋笑道:“對啊。”
“我們對這世界不能一概而論,是吧?”
“嗯,對啊。”
“所以鬼也一樣。”七歲的傅淵頤很肯定地說,“鬼有壞的鬼會害人的鬼,但不是所有的鬼都會害人。比如我,它們就從來不害我,看到我還會害怕。”
洪斯妧說:“當然了,因為我們淵頤厲害鬼才害不到你。但鬼會去害别的孩子,比你弱小的孩子。”
傅淵頤點頭,覺得媽媽說得對,可是疑惑仍然在她心裡。
她從來沒見過爸媽出去工作,可家裡的錢源源不斷,傅家人出行也極其奢侈。她知道賺錢并不容易,很多人窮極一生可能都買不起一套房子,為什麼爸媽能夠這麼富有?
懷揣着對這個世界和對傅家的疑問,傅淵頤漸漸長大。她愛她的爸媽和姐姐,愛這個世界,一如既往地幫家裡抓鬼。
直到十歲的某天,她無意間推開飐風堂的大門之後,一切都變了。
夢裡樹枝搖晃,鬥轉星移,傅家的夜晚也并不甯靜。
傅淵頤的聽覺在昏迷之前到達最為敏感的境地,她能聽見來自泥土深處的哭泣,這是傅家世世代代紮根于此留下的恐懼和怨恨。
現在的傅淵頤不喜歡傅家,不喜歡番陽暑地,不喜歡這裡的一草一木。不喜歡她爸媽,不喜歡她姐姐,也不喜歡出生在這裡的自己。
夜已深沉,無解之境的金光是樹林中唯一的光源。
傅淵頤倒在地上,不知昏迷了多久,林中的小鬼在周圍虎視眈眈竊竊私語,想要靠近,卻被境壁燒成了灰燼……
天光又暗,暗又生晖,不知過了幾個日夜,傅淵頤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人的懷裡,懷抱溫柔而熟悉,帶她回到生命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