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很快自己又笑了。“不,不用說了。”
這種事情哪裡會有什麼把握可言,無非不就是在賭一把而已。自古以來中原王朝在漢人當道的時候就沒有主動發兵來征伐日本的事例,他們無非就是看着現在大漢的皇帝行事大大不同以以往的漢人皇帝,所以才抱有一線希望而已――連他們自己的都知道,自己這就是一線希望,不成功的可能性要比成功的大。
但是即使如此,法皇也想要試一試,碰碰運氣。如果成功,他就可以和白河法皇以及後醍醐天皇一樣,打倒自己的政敵,獨自以天皇的身份執政,再也不用受人壓制,過得像如今這麼凄慘――縱使那時候要奉大漢為宗主國,但是至少也是個藩國君主。
如果失敗,那也……那也不過是和現在一樣,在忍氣吞聲當中過上一輩子,然後老去,默默死掉,又有什麼區别?反正他既然已經決定要賭一把,那就絕對不能再回頭了。
“什麼時候能把橋本派出去?”他再問。
“當然是越快越好了,如果陛下寫好了書信的話,我馬上就會轉交給他,讓他趕赴長崎。”二條康道馬上回答,“橋本氏并沒有收到多少監視,實村隻要推說身體不适在家靜養,就不會有多少人關注,到時候隻要找到機會把信交給大漢駐長崎的專使,就可以完成任務了。”
法皇當然聽得出來這是二條康道在隐晦地建議他盡快行事,把信寫好趕緊交給橋本實村帶走,不要再猶豫拖延了。
而他現在也下定了決心。“好,我現在就準備寫,過幾天我傳召禦醫的時候你們就過來拿吧,事不宜遲,拿到信你們就派人過去!”
“謝陛下!”二條康道大喜,然後跪伏在了地上,“臣等決不辜負陛下托付之事!”
在下達了命令之後,法皇重新又沉默了。
寫完信,然後送到了那裡,接下來就是看天意了。如果天意還眷顧自己、還眷顧朝廷的話,大漢的皇帝也許就會響應自己的求請,興起大兵征伐幕府,而那個時候幕府一定也會陷入到内憂外患當中,最後消滅得無影無蹤,德川家光這個驕橫跋扈的将軍也一定會受到報應。
可是,和子……和子那時候怎麼辦?她可是德川秀忠的女兒啊?法皇腦中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
因為之前德川家光實在太過于驕橫跋扈,所以他實在忍耐不住想要抓住一切希望來打倒幕府,在策劃的時候,他心裡也充滿了對德川家的憎恨,就這麼決定了下來。可是當一切成為定居的時候,他又想到了和子。
雖然她是德川家的女兒,但是多年來她一直都侍奉着自己,從來都沒有像家光那樣行事過,可謂是情真意切。剛才她過來探訪自己的時候,那種關心和歉意也是沒有作僞的。
這麼多年,身處在朝廷和幕府之間,每次沖突都要她想方設法來彌合裂痕,對她來說也是很辛苦的吧……
管不了那麼多了,到時候再說!這一瞬間的猶豫,很快就被法皇抛卻到了身後。
他握緊了自己的手,好像恨不得立刻就寫信一樣。好不容易他才抑制住了自己心中的沖動,保持住了法皇應有的儀态。
“你們先回去吧。”他輕輕揮了揮手。
……………………
在這深夜當中還未入眠的,并不是隻有朝廷而已,在江戶城當中,這個國家另有一群人也同樣難以入眠。而且相比于已經被奪走了一切權力、全心全意隻想着打倒幕府的朝廷,這群人要考慮的問題要多得多,也複雜得多。
與崇尚浮華和文化的京都相比,江戶要更加嚴肅得多,這是一座按照德川将軍家的需要和愛好,一年年堆積起來的城市。一切的肅穆莊嚴,都是為了體現德川将軍一族的威勢和财富。
如同大多數城市一樣,江戶城是由一個個年輪一樣的城廓構成的,城中的居民們依照權勢地位的差别由外向内次第安居。從外城密密麻麻如同繁星點點的民居往中心進發,人口越來越稀疏,建築也越來越宏大,恰如其分地體現着幕府權力中心的意義。
當來到這座城市的最中心時,長長的護城河将内城和外城分割了開來,内城也分作内郭和外郭兩個部分,外郭靠外,是侍臣和町人們混居的居住地,而内郭則是一家的居住之處,也是德川幕府将軍和他那些幕臣們處理政務的地方了,毫不誇張地說,這裡才是如今日本真正的神經中樞。
内郭因為是将軍的居所和權力的中心,所以建造得格外氣派,連綿的殿堂樓宇。這些殿堂樓宇依照中心的曲輪被分做了好幾個區域,同時各個禦殿也依照不同的分工承擔了不同的職能,本丸禦殿是将軍居住和處理政務的地方,最為緊要。西之丸殿本來應該是上代将軍、大禦所德川秀忠和他的正妻崇源院的居所,不過因為将軍德川家光的母親崇源院于幾年前在德川秀忠和德川家光上洛期間死去、德川秀忠本人在去年死去了,如今已經無人居住。而又因為現将軍并沒有子嗣,再加上将軍喜歡安靜,所以這麼多廳堂樓閣,現在反倒是空曠寂靜,看不到多少生氣。
本丸禦殿分作三個部分,表殿,中奧和大奧。表殿是将軍接見幕府大臣以及幕府大臣們互相會商辦公的地方,中奧是将軍本人處理政務的地方,而大奧則是将軍安寝以及女眷的居所,除了将軍本人之外,不允許其他男性進入。
在禦殿和西之丸殿之間,有一個高地,這是整個江戶城地勢最高的地方,被命名為紅葉山,這座山上建造了日枝神社,現在已經成為了德川家的家廟,供奉有德川家康和德川秀忠父子兩代的靈位。
之前的豐臣秀吉喜歡附庸風雅,通過幾次讨好朝廷,讓當時的天皇賜姓給他為豐臣氏,并且将豐臣氏也列為公卿的家族之中。得到了這樣的殊榮之後,他還沒有滿足,于是想要讓自己神格化,并且得到了豐國大明神的神位,用這種方法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同時鞏固自己的統治。
到了德川治世之後,家康當然不願意居于秀吉之下,他通過脅迫的方式,也讓朝廷給他尊了一個神位“東照大權現”,所以幕府和一般民衆現在提起家康的時候會尊稱神君,而且幕府還在各地修築了供奉他的東照神宮。
此時已經是深夜時分了,按照一般時節來說,将軍已經要回到大奧之中休息了,幕府的執政官員們也應該離開了他們白天辦公的表殿回到各自的居所當中,不過今天的情況有些奇怪,表殿的會議廳當中,一群幕府的執政大臣今天并沒有離開,反而齊聚在這裡,召開一次特别會議。
撲騰晦暗的燭光,照得每個人的臉都有些模糊不定,也讓殿中的氣氛變得更加陰沉。
會議參與者都是幕府的最高層官員――酒井忠世、松平信綱、土井利勝、稻葉正勝、酒井忠勝、内藤忠重六位老中,以及大老井伊直孝,他們現在可以說是整個日本的權力主宰者,輔佐将軍德川家光統治日本。
大老井伊直孝是他們當中的頭銜和名望最高的人,也是本次會議當仁不讓的主持者。雖說頭銜是“大老”,但是他今年不過也隻有四十四歲而已。他出身于井伊家,是戰國名将、被譽為德川四天王之一的井伊直政的次子,因為年少時卓有才華,十二歲的時候就在德川家康的身邊擔任侍從,在兩次大阪征伐當中都表現十分骁勇,一直都深得幕府曆代将軍信任,井伊家也在幕府統一了日本之後,成為了譜代大名當中的重要一員。
正是因為這種欣賞和信任,所以在井伊直政死後,德川家康下令讓他這個次子繼承了井伊家的家督職位,十八萬石的家族封地分到了十五萬石,而他的長兄井伊直勝隻得到了三萬石的封地。
家康死後,他一直得到秀忠和家光兩代将軍的信任和重用,在一年多前,德川秀忠在臨死的時候還特意托付他繼續好好輔佐家光,另外授予了他大老這個獨一無二的稱号,由此也可以體現出他在幕府當中的地位,堪稱是首席臣僚。也就是為了表示對他的尊重和感謝,德川家光在不久之前将井伊家的領地擴張到了三十萬石,成為了譜代大名當中領地最大的一家。
而在老中們之中,地位最高的則是土井利勝。土井利勝今年剛好六十歲,他是首席老中,掌握着莫大的權勢和影響力。
他原本是戰國大名水野信元的小兒子,水野信元在戰國當中作為小領主為織田氏效力,到處參戰,并且為家族打下了二十四萬石的封地。但是在天正三年,因為聽信了讒言,織田信長懷疑他暗中和自己的敵人武田勝賴私下有勾結,于是在三河大樹寺将其斬首,水野家的封地和家名也就煙消雲散。
幸存下來的這個小兒子,就被家康的家臣土井利昌收養,并且改名土井利勝,成為了德川家的家臣。因為在德川家崛起的過程當中作戰勇敢,而且多次立下功勳,他得到了幕府的重用。
同時,因為關原之戰當中他曾經和秀忠一同進軍,被秀忠視作親信,在德川秀忠成為将軍之後,愈發受到重用,并且在家康死後,他設法暗中煽動德川秀忠排除掉家康時代的專橫權臣本多正純,将他革除掉了幕府一切職位,從而成為了幕府當中老中的首席。
他是幕府當中出了名的辣手人物,一手制定了許多針對朝廷和各地大名的政策,可以說極受畏懼。在秀忠死後,為了表彰他多年的輔佐,德川家光特地将他的封地擴增到了十六萬石。土井一家也因此成為了譜代大名當中的有力者。
坐在土井利勝旁邊的是酒井忠世。酒井家是德川家(當時還是姓松平)麾下最早的家臣家族之一,甚至和松平家本身就是同支源,可以說是幕府家臣當中最為受信任重用的家族,有好幾個支族都被列為了譜代大名。
酒井忠世因為出身于這樣的家庭,所以一直都備受幕府器重,老早就成為了幕府老中,到如今已經有二十年之久了,他的年紀比大老井伊直政還要大上十幾歲。現在也可以說是首席的老中,同樣是幕府的最高層官員。
在場的另一位老中酒井忠勝,是在十年前出任老中的,他也出身于酒井氏分家,算起來還是酒井忠世的堂弟(他們的父親酒井重忠和酒井忠利是親兄弟,都是德川武将酒井正規的兒子),一家人裡面堂兄弟兩個同時出任老中,可見幕府對這家人的倚重和信任。
不過,酒井忠世最近的身體不大好,一直多發病症,所以在場的人們當中,他的臉色最為難看,蒼白沒有皿色,而且精神也十分不振,一直都半閉着眼睛。相比于年紀差不多大、野心勃勃的土井利勝,他要顯得存在感薄弱許多。
松平信綱則是其餘人當中最為地位優越的,他出身于松平氏的分家,可以說是老中當中的親藩代表,地位十分超然。同時,他也是從小就跟在将軍德川家光的身邊作為侍從小姓長大的,和将軍的關系非比尋常。不過他為人低調,一向不多話,所以并沒有和他人造成過什麼沖突。
相比于前面出身和地位極高的五個人,内藤忠重以及稻葉正勝兩位老中地位要低得多,不過,正因為如此,相比于前面幾位,他們與将軍德川家光反而要更加親近許多。
内藤忠重一直都是家光的親信,還一直負責家光幼年時的教育,可以說是極受尊重和信任。
而稻葉正勝則更是不同尋常,他是家光的乳母春日局,他也一直從小就随侍在家光身邊,在家光因為不受父母喜愛而岌岌可危的時候一直跟随着他,可以說和家光具有兄弟一般的情誼。也正是因為具有這種情誼,家光一上将軍大位就開始着力培養提拔他,僅僅二十六歲的年紀,他就成為了幕府的老中,如今不過三十六歲,他就已經當了十年老中了,可見其受信用的程度。并且,德川家光還屢次給他增加封地,如今已經具有了八萬五千石的領地,可以說借此成為了大名的一員。
因為家光對乳母的孺慕之情,春日局的影響力,并沒有僅僅隻限于大奧内而已,就連幕府的朝堂上都滲入了。
不過,雖然是在場的人們當中最為年輕的一個,但是稻葉正勝的身體最近卻一直疾病纏身,甚至幾次吐皿,臉色甚至比酒井忠世還要難看幾分,看上去壽命已經延續不了多長了。有傳言說将軍打算在他萬一死去的情況下,讓他的外甥堀田正盛來繼續接任老中職位,可見将軍對春日局一家人的信任和依賴。
這些人都是以領主的身份臣服于幕府将軍,并且擁有着和将軍家各種各樣的親緣關系,依靠皿緣和親信來統治日本,這是德川家康一手締造的統治體系,如今還是行之有效地運行着。
在昏暗的燭光下,這些人的表情都晦暗不定,内斂而又深沉,幾乎都不将喜怒表現出來,雖然面貌各自不同,但是簡直是像戴着同樣的一副面具一樣。
就在這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當中,地位最高的井伊直孝終于開口了。
“柳生那邊有回複了嗎?”
雖然年紀不大,但是也許是為了追求威嚴感吧,他的語氣不緊不慢,顯得有些老氣橫秋。
“柳生元齋現在已經去了大漢的京城,和大漢的朝廷開始交涉了。”臨時負責和大漢交涉事宜的老中内藤忠重也以幾乎同樣的語氣低聲回答。“不過,從他的回信來看,大漢的态度很強硬,要求我們盡快重開貿易,另外補上之前的缺額……”
聽到了這樣的答複之後,不光大老井伊直孝微微一怔,就連其他老中也是一陣驚愕。
“居然是這樣的答複?”酒井忠世慢吞吞地看向了内藤忠重,“柳生還說了其他什麼事情嗎?”
“沒有,柳生就是說大漢對他催逼很急,但是一直跟他隻提這兩條意見,沒有其他意見。”内藤忠重表示自己并沒有隐瞞,“另外,柳生報告說,大漢對他的态度越來越強硬,不過待遇倒還是不錯,一直都以使節的待遇來招待他。”
“看來大漢是着急了。可是如果大漢着急的話,為什麼他們卻還是在拖着談判,一步不讓呢?”另一位酒井家的老中酒井忠勝說出了大家心裡的疑惑,“我們已經将立場擺得這麼清楚了,如果他們真的覺得不可接受,那就不必再和柳生談判;如果他們覺得需要銅、可以妥協的話,現在就應該在談判中退讓,提出新的條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