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正氣的孔老漢忙着搞“大建”,尋思着這裡面當口很是龐大的褚遂良也就越發地勤快,隻是他卻不知道,在孔穎達眼中,最适合跟他打配合的,是宣州刺史顔師古。
顔老漢是什麼來頭,褚遂良又是什麼跟腳?沒法比啊。
開蒙一套《千字文》,治家一本《顔氏家訓》,顔老漢别看在房二公子那裡翻了船,那是貨真價實的有底子,朝野内外不虛誰。
當然了,遇上混賬玩意兒……遭不住就是遭不住。
老孔忙的事情,長孫皇後也就是明白個囫囵,要不是馬周從旁指點,她是完全一頭霧水。别說是她,就是她老公,這光景也就是看到冰山一角。
于是乎,為了搞明白孔祭酒内心到底有多大的未來拿來展望,女聖陛下問對孔穎達的次數,比在洛陽唱“武漢女兒好呀武漢女兒勁”的唐儉,那是多多了。
東城新修的觀露台是用來避暑的,再一次召見孔穎達,這一回終于有了點不同,不但馬周、唐儉在,褚遂良、許敬宗等等也列席。
除此之外,還有魏王李泰和晉王李治。
“今時教化,不可比拟兩漢,舊時太學有學子三萬,時下國子監及諸學校,遠不能比。”
孔穎達這話說的模棱兩可,直接無視了貞觀朝現有總人口才三千萬,即便按照貴族高門的比率來看,不如漢朝巅峰完全是可以接受的事情。
隻是話一定要這麼說,因為皇帝需要聽,皇後也需要聽。
看到孔穎達一副徹底豁出去的老不要臉模樣,馬周的心髒都在抽抽兒。
低頭不語的馬賓王此時此刻徹底抛去了各種雜念,他換位思考起來,如果他是一個心大不服老的七十七歲學閥,想要臨死之前攫取最大的生涯利潤,那麼,利潤點在哪裡呢?
都是人精,而且孔穎達少年時代是出了名的機敏,年輕時候更是以“變通”小有名氣,因為他是開辦私學起家,很多中小型世家的傳家之學,還是孔穎達一手幫忙建立的。
為什麼會讓孔穎達去修“五經”,而不是那些個号稱“九經通吃”的狼人?就是因為孔穎達不僅僅是姓孔,還有非常輝煌的業績,業務上絕對是頂級能手,一般人連怎麼梳理好綱要,都是無從下手,更談不上在上面添磚加瓦了。
“班孟堅時言‘學校如林,庠序盈門’,今時能及《東都賦》所述者,唯武漢爾。”
學、校、庠、序在舊時代對應的就是一級級行政單位的辦學場所,中央稱學,地方稱校,縣級以下就是庠序。
孔老漢提到“學校如林,庠序盈門”的時候,别說馬周了,連李董都是臉皮抖了抖,平日裡吹逼貞觀大帝真偉大倒也沒什麼,但翻開史書翻開典籍,漢朝那一頁是不敢看的……拿不出手啊。
拿班孟堅,也就是班固出來鎮場子,也足夠說明貞觀朝還差了那麼點意思。玩筆杆子,是沒可能跟班固較量的了,唯一還有點念想的,大概就是玩大刀片子的,還能跟班固的弟弟,也就是那位“投筆從戎”的班超比一比。
可在座衆人之中,哪怕最輝煌的唐老漢,也不敢說自比班超,他臉皮是厚,可沒厚道這個程度。
畢竟同樣都是身陷敵營,班超那是撸起袖子就砍人,老唐那是先跟對方“三五瓶啊逼兩拳”,喝完事兒了之後,才一邊罵着“李靖草泥馬”一邊跑路……
于是乎,孔穎達一句話,直接把在場的貞觀君臣都先塞了麻布。李皇帝倒是有心辯駁,可惜有心無力,修改史書容易,修改現實難啊。
“今時武漢所謂‘教化’,非士族專美,不拘士農工商,處處‘教化’。及二百萬黎庶,為其延續,先教而後育,是為‘教育’。”
說到這裡,孔穎達倒是不慌不忙,拿起茶杯潤了潤喉嚨,李董見狀,連忙招招手,讓康德趕緊幫忙沏茶。
在安安靜靜的氣氛中,康德做了一回秘書,聲音輕巧地給衆人都換了一遍茶湯,既不影響氣氛,也沒有顯得突兀,可見其中的功力。
“舊時‘教化’之功,不至工匠農夫,然則今時天下之變化。臣雖老邁……”
略微停頓,孔穎達看着身材走形顯得有點胖大的李世民,心中暗歎之餘,卻又目光剛毅,“雙目依舊清明。”
“江南百工之學堂,貞觀十八年時,尚是長者傳授學徒,敝帚自珍者比比皆是。唯漢陽、江夏二縣,初見技工之學堂。至今五六年,江南諸雄州,便是嶺南廣州,亦有工學專修之所。武漢諸技校,一年所出百工之數,可比天下一年。”
孔穎達說到這裡,神色已然有點激動,“何謂‘教化’?此謂‘教化’!”
量變引發質變這樣的概念,自古以來就有。孔穎達是貞觀朝的儒門大宗師,本就談不上頑固迂腐,一切表象,不過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罷了。
這一場君臣小會,孔穎達也沒必要玩弄一貫以來的“人設”,不但詳細分析了武漢各行各業的專精人才培養已經初見成效,還列出了十幾年以來的各項數據指标,和武漢比起來,傳統的老師傅帶徒弟的模式,根本沒可能跟武漢的系統化培養相抗衡。
将作監或許十年能發掘培養一個頂級大工,但在武漢,一年就能批量生産可能不那麼全面發展,但是偏科專精到極緻,數量成百上千的“次頂配”大工。
鄙視工農不是人性,而是社會統治構成的需要,因為舊時代之中,孔穎達也好,長孫皇後也罷,一言概之:上位者,統治者!
隻是社會發展的偏差,在貞觀朝被某條瘋狗拉扯的無比巨大,社會分工的構成,超出了貞觀朝精英的預料。
帝國過度的擴張,自然而然地會讓商業興盛,而手工業、工業的極大發展,又進一步鞏固壯大了這種興盛,而其産生的最大結果又相當諷刺,進一步支撐刺激了帝國的過度擴張。
如果能夠碾壓武漢,孔穎達自然是另外的說辭,直接讓朝廷禁絕新學收束工商。但毫無疑問這是做不到的事情,當鎮壓不能萬無一失地成功,收買就是自然而然的手段。
儒門大宗師不介意把“工匠之學”請進來貢着,不但貢着,還好好貢着。
這種手段,是他盡心盡力做事情的一點點“責任感”,在這一份“責任感”之外,毫無疑問就是七十七歲老漢的一點野心,一點念想。
把天下各行各業各階層的傳承教育,統統都收歸到一個衙門一個系統之下,你是巫祝之學也好,你是技工本領也罷,都統一在“教育”的大旗之下。而這一面大旗,顯然是要豎立在某個衙門門口。
這個衙門不是吏部,不是民部,自然也不是國子監或者這個寺那個宮。
囊括如此駁雜如此豐富的教育門類,顯然要成立一個方便統一管理,能夠統籌計劃的超級教育部門。
而當這個超級教育部門成立之後,或許就會專門成立一個管理技工類院校的下屬部門,又或許會專門成立一個管理開蒙幼學的下屬部門,但不管是什麼樣的部門,總要有這樣那樣的官吏,總要有這樣那樣的資源分配。
倘若有一天,朝廷需要建設一個堪比漢陽鋼鐵廠的超級工廠,那麼,能夠給朝廷統籌提供龐大技工團隊,甚至能夠直接打包建設一個全新工廠的超級教育部門,其功勞多的數也數不清,其持續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的看得見看不見的收益,同樣不可想象。
孔穎達并沒有指望這個超級部門真的能夠成為武漢教育局的放大版本,但哪怕它質量次一些,運轉慢一些,效率低一些,憑借龐大的體量,在帝國中樞,注定舉足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