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煊宸灼灼閃爍的眸光下,雲映綠下意識地扶了下滑到額頭的醫帽,目光悄悄地避向牆角。一隻毛色油光的小老鼠可能是蹩得慌,出來透口氣,剛探出個頭,與雲映綠的視線正好對上,鼠和人都吃了一驚。雲映綠“嗖”地一下竄到劉煊宸的腳邊,鼠“吱”地一聲沒入草叢。
“雲太醫,即使你向朕投懷送抱,你犯的錯,朕還是要追究的。”劉煊宸俯看着趴在他膝上,緊扯着他衣角的雲映綠,眼兒微彎,挪谕道。
雲映綠慌地松開雙手,“不是的,劉皇上,我看你翻奏折累,我……閑着也是閑着,過來幫幫你。”說着,她站起身,當真替他一本本打開奏折。
“唉,朕剛才心還猛烈地跳了一下,以為雲太醫……”劉煊宸一笑,“朕和雲太醫不同,朕不介意和有婚約的人有牽扯的。”
雲映綠拿着奏折的手一抖,“劉皇上,我知道你對我很好。我不太懂皇宮裡的規矩,有時會沖動地做出一些傻事,會不顧場合地對你說出不敬的話語,你都不和我計較。我沒有瞎想的,也沒有誤會的,劉皇上是铮铮君子,這隻是一個明君所為,和其他無關的。”
劉煊宸托着腮,長長睫毛如蝶翅般忽的顫動一下,他輕掀眼簾,手指按住她微微顫栗的唇瓣,感受她細微跟細淺的呼吸。
“如果朕說和其他有關呢,雲太醫會怎麼做?”他沉吟了一會,輕聲道。
雲映綠後退一步,心裡深處一顫,“我會……盡心盡職地為劉皇上做一個好太醫,不辭職,不休假,不加薪。”
“哈哈!”劉煊宸朗聲大笑,“雲太醫,朕該說你太聰明呢,還是太笨呢?不過,朕算是清楚一件事,雲太醫還真是個有原則的女子。你喜歡的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嗎?”他放低了音量,口吻柔柔的。
雲映綠歎息一聲後,輕輕點了點頭,但随即她把頭扭向一邊,他隐隐看到她眼底泛起了淚光。
劉煊宸心裡歎了口氣,而後一呆,不大能理解自己為何歎息。
他嘴角又彎,浮起溫柔的笑意,“雲太醫,朕早就和你說過了,除非你逼朕娶你,不然朕不可能納一個太醫為妃呢,史上沒這樣的先例,也于宮規不合。再朕問問你,你沒什麼事騙過朕吧?”
雲映綠嘴張了張,“我……我……”
“雲太醫,這裡沒有别人,你告訴朕,皇後真的是暴病身亡嗎?你現在說出來,朕還有辦法幫你脫身,不然等到喻太醫明早為皇後驗身過,刑部和内務府出面,朕想幫你也難堵芸芸之口。當然,朕以天子之威,護一個太醫也不難,但那樣,雲太醫,所有的人都會以為朕真的臨幸過你,這世上從來就沒無緣無故的愛,朕憑什麼幫一個小太醫呢?還有阮妃那次驗身,雲太醫經常出入古淑儀的寝宮,宮裡的人對雲太醫都頗有微詞,雲太醫你沒什麼瞞着朕吧?”
劉煊宸笑若暖風,态度說不出的親和,可雲映綠卻在這陣暖風中,一身的雞皮全立起來了。
劉皇上今晚真的是來審訊的嗎?
如果她向他說了實話,那麼就代表她以前騙了他,她必須乖乖地嫁給他,如果不說實話,她勢必逃不了一劫,若想活命,還得嫁他。
前面是網,後面是坑,她再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過劉皇上的掌心。左和右呢?左有老鼠,右有蛇。
她甯願在原地自刎,也不敢向左、向右跨出一步。
她該英勇就義,還是束手被擒?
“雲太醫,朕這個問題,有那麼難回答嗎?”劉煊宸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暖風換成了涼風。
“不,不難,”雲映綠咬着牙,頭皮一硬,“皇後……真的是暴病身亡。”燭光下,小臉白得不見一絲皿色。
“嗯!雲太醫如此肯定,朕也就放心了。”劉煊宸合起奏折,起身伸展了下手臂,“雲太醫,如果事出願違,你要朕出手相救嗎?”
大顆汗珠從雲映綠的額頭往下滾落,“如果我真的犯了罪,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
劉煊宸清面容瞬時罩上一層寒霜,“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聲“好!”,爾後便不再作聲。
房内緘默得有些可怕。
雲映綠身子站得都有些僵直了,心頭一陣恐慌,不知是害怕還是失落。
“雲太醫,你知道朕為什麼要把你關起來嗎?”寂靜的房中,響起劉煊宸無奈而又憤恨的聲音,“你做任何事,從來不顧後果,憑着一股孤勇和蠢善,埋着頭向前沖。你真以為你做的那些個事,别人不知,朕不知?若不是朕護着你,你怎麼死都不知道。皇宮不是小醫鋪,一切任你所為。這後宮的幾百張嘴,也不都是你的病患,個個對你惟命是從。一人一口口沫,淹都能淹死你。不談還有些個圈圈套套,你想好好地活着,要多長些心眼。”
他微微傾下嘴角,笑顔裡有些悲涼,“朕今天不把你關起來,你以後就别想在後宮呆着了。但從今往後,朕不會再護你一點點了,雲太醫多珍重。希望皇後真的是暴病身亡,你至少有一次沒有騙朕。”
他的語氣淡漠得讓雲映綠心糾結得有些生痛。
“你……休息吧,朕該回宮了。”劉煊宸瞟了她一眼,起身去拉門闆。
雲映綠害怕地掃視着屋内,伸手想扯他衣袖,但手伸到半空中,她緩緩地縮了回來。
她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讓他為她留下了。
“羅公公,擺駕寝殿。”劉煊宸輕聲喚道。
羅公公颠颠地跑過來,進屋收拾好奏折、筆墨紙硯,出去時,不知怎麼的,忘了合上門。
院内的侍衛撤了一大半,一個個恪守職責地筆直站着。
那門就那樣敞開着。
火把徹亮的光束,照亮了柴房的角角落落,每一根草都無處遁形,每一個生物都趴在地上,紋絲不敢亂動。
雲映綠坐在門檻上,雙手抱肩,一直到東方發白。
火紅的朝霞托着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是一個初夏常見的晴朗天氣。雲映綠癡癡地看着天,今天會是她最後一次看到太陽嗎?
一直都以為,隻有疾病,可以奪走生命。
穿越到魏朝,她才知,一個人的生死和草芥一般,實在是太渺小太渺下。她到不怕死,也許在死亡的瞬間,她又可以穿越回二十一世紀。她有些覺得對不起雲員外夫婦,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她已經象愛自己爸媽一樣愛上他們了。再次失去女兒,他們會傷心嗎?她心中唯一的牽挂,是讓她初次心動的杜子彬,想起他,心澀澀的泛起苦痛。
然後,然後,她腦中浮出劉煊宸的身影,但她甩了甩頭,什麼都不願再想下去了。
她不後悔救阮妃、幫皇後,也不認為自己是孤勇,她隻是想以自己纖弱的肩為别人擋住一點風雨罷了。
說起皇後娘娘,也不知她有沒順利地阻止虞元帥成婚?
雲映綠噘起嘴,低低念叨。
虞曼菱現在猶如泡在蜜糖之中,幸福是無邊無際的海洋,一睜開眼,眉宇裡溢滿了初為人婦的嬌媚和甜美。
虞晉軒盯着她,眼都直了。若不是有些急要的事要做,他都舍不得離開新房了。為了不引起府中人的異議,虞曼菱出入都蒙着面紗,大部分時間,虞晉軒以新娘害羞為由,讓她盡量呆在屋内。兩人決定明天一早就離開東陽,去北朝邊境。
總管說相爺和夫人去皇宮奔喪了,一夜都沒回來,宮裡傳聞,皇後娘娘不是暴病身亡,有可能是宮裡的太醫所害,今早驗身結果會出來。
虞晉軒聽了,忙不疊地就往皇宮趕。
議政殿今日早朝依舊,劉煊宸高坐龍座上,神态自然,稍有些憔悴。他冷聲詢問百官有無急事上奏。
皇後,母儀天下的國母,突然亡故,乃是國家大事,而且事出突然,百官們心中疑惑紛紛,哪有心事說國事,個個過一會,扭一下頭,說是太監馬上把驗身的結果送進殿内。
劉煊宸問了幾遍,都沒人應聲,他掃視了下大殿,目光停留在杜子彬身上。一向潔淨自律的杜尚書今日胡渣滿面、神情潦倒頹喪。
“皇上,”祁左相突然步出了行列,站到大殿中央,“你還記得齊王當年患下惡疾,太醫院的印太醫為王爺醫治,久治不見病愈,先皇氣怒之下,做出了什麼決定?”
劉煊宸陰郁地擰起眉,“腰斬印太醫。”
祁左相點點頭,“皇上記性真好。先皇早已仙逝,老臣鬥膽在此評說一句。先皇那一道聖旨,卻是讓天人所有的大夫全都寒了心。所謂生有時辰,死有期,這生死并不為人所掌控,有些惡疾,縱是神仙也難以起死回生,一個小小的大夫,又哪能和天鬥。”
“祁左相,你講這番話的意思,朕不太明白。”
“皇上,老臣認為皇上不能把皇後娘娘的亡故之責欲加到一個小太醫之上。老臣也不信一個小太醫有通天的膽量,敢毒害皇後娘娘。中宮之中太監、宮女幾十人,如果連皇後娘娘都不能保護好,讓娘娘遭遇太醫的毒害,那麼,先該問罪那些太監和宮女。”
劉煊宸略略驚訝了下,扭頭看看殿外的豔陽,似乎不是從西方出來的吧!
祁左相今兒怎麼了,竟然為雲映綠求情,奇怪喽!
虞右相眼腫腫的,也走到殿中,“祁左相此言差矣,皇上又沒為太醫定罪,一切等驗身結果出來再作定論吧!若皇後真是暴病身亡,皇上自然會放了雲太醫。”
祁左相冷哼一聲,“如果有人硬要嫁禍雲太醫呢?皇上,老臣覺着為了公平,不能讓一個太醫說了算,應該多請幾位太醫一起參加驗身。”
“天氣如此炎熱,幾人驗身,皇後的鳳體還能放得住嗎?”虞右相急得吹胡子瞪眼。
“那就随便搭上一個太醫的生命嗎?”
“你……”
“你……”
左右兩位丞相,四目雙峙,就這麼瞪上了。
“皇上,喻太醫在殿外請求晉見。”議政殿外候着的小太監跪拜在議政殿前,大聲禀報。
“兩位愛卿,不要吵了!聽下結果再議論。”劉煊宸嚴厲地瞟了下兩人。
左右丞相各自一甩袖,回歸班列。
杜子彬緊張地擡起眼。
喻太醫顫微微地從殿外走了進來,恭敬地向劉煊宸施了個大禮,擡手拭拭額頭上的汗津。
“皇上,微臣今日為皇後的鳳體認認真真地驗檢,微臣确定皇後娘娘……”他緩緩擡起頭。
大殿内鴉雀無聲,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喻太醫,你在這殿中說的每一句話都要經得起推敲,如有虛假,你将性命不保。”祁左相在一邊,突然說道。
“左相大人,下官不敢有半句胡言。”喻太醫眨眨昏花的雙眼,又轉過身來,“皇年,微臣發現皇後娘娘心膛深凹,這是心髒突然發生萎縮,跳動不動的症狀。心髒一旦停此跳動,不管多麼健壯之人,頃刻之間将命歸黃泉。”
大殿内,百官齊齊“呀”了失聲驚呼。
劉煊宸眯起鳳目,“喻太醫,你是說皇後是因為突發心髒病而身亡的嗎?”
“是的,皇上,微臣确定。”喻太醫特意加重了語氣,以示專業性。
祁左相撇撇嘴,昂起頭,一臉得意。
虞右相低下頭,老淚縱橫。
“左相,需要再找太醫會檢一下嗎?”劉煊宸問道。
“不必了,皇上,喻太醫是宮中的老太醫,老臣信任他。”
“好,既然皇後病因已定,通知内務府,舉行國喪!從即日起,全國上下齋戒三日,停炊一日,以示對皇後的哀悼。杜大人!”
“臣在!”杜子彬腦中此時是一片混沌,迷迷糊糊的,半歡喜半心酸,聽到皇上叫,忙走出來。
“去内務府,把雲太醫給放了,替朕好好安撫她一下,然後送回府中歇息一日,壓壓驚。”
“臣遵旨。”杜子彬心裡一陣蕩蕩悠悠,轉身走出大殿時,腳下猶如踩着兩團棉花。
映綠是無辜的,那麼袁淑儀那天的話也就是不可信的嗎?他誤會映綠了,映綠還是屬于他的映綠,沒有生出野心,也沒有變壞。
可袁淑儀說在皇上寝殿裡留宿一晚,又是怎麼回事呢?
如果一切都是誤會,映綠會不會因為昨天他的冷漠而不理睬他?
他拍着額頭,對着内務府的方向,舉步艱難。
喻太醫緊随其後,也出了議政殿,邊走邊籲口氣。其實他根本連皇後的棺材邊都沒走近,不談祁左相托人進宮給他傳話,還有一個無名氏送給他一錠金元寶,光是皇上的暗示,他也得琢磨又琢磨呀!
這雲太醫不知是哪方神聖,怎麼全朝庭有頭有面的人都護着她呢?看來太醫院以後也是她的天下了。
“皇上,散朝啦!”劉煊宸剛走到禦書房,久候多時的虞晉軒上前拱手招呼。
劉煊宸一雙黑眸上上下下打量了虞晉軒幾眼,笑道:“虞元帥今日不在府中陪新娘,跑到朕這邊來炫耀你的幸福嗎?”
虞晉軒疤痕累累的面容一紅,什麼也沒說。兩人進了禦書房,等劉煊宸坐定,他鄭鄭重重面向劉煊宸磕了三個響頭,額頭着地,兩掌平放,神情無比嚴肅。
他沒有開口,劉煊宸也沒問。
他磕完起身,劉煊宸握住了他的手,兩個人一時都有些感動。
好一會,劉煊宸失笑搖頭,“朕動了多年的心思,口水說了幾大盆,都沒能打動你一顆木心,那丫頭一個沖動之舉,不經過朕的同意,一下把什麼都解決了。朕不知是該感謝她還是該恨她?”
虞晉軒不好意思地一笑,“臣從内心裡是感謝她的,不然,臣這一生一定要孤苦到老,而現在,臣……”
“幸福得找不着北了。”劉煊宸拍了下他的肩,替他說完。
虞晉軒呵呵直笑。
劉煊宸盯着虞晉軒臉上的笑意,一時怔住,晉軒笑起來不好看,甚至是可怕的,可是他看得卻很感動,這好像是他從認識晉軒起,第一次見晉軒笑得如此開心。
“皇上,能看在臣的面子上,對她網開一面,别太為難她好嗎?臣的……夫人要臣轉話給皇上,對她好就是對已好,日後會有回報的。”虞晉軒在禦書房中,已經得知了驗身的結果。
“朕哪敢為難她,你看一個元帥,一個左相都在為她說情,還有一個尚書在瞪着朕。”
“左相?尚書?”虞晉軒有點訝異。
劉煊宸玩味地笑笑,“這二人不是一回事,不過都讓朕覺得有趣。”
“臣知道皇上有的是法子應對他們,那朕就放心明日奔赴戰場了。”
“夫人要同行嗎?”
“嗯!”
“争取下次回朝時,能抱個小娃娃讓朕瞧瞧。”
虞晉軒苦澀地搖搖頭,“臣不打算要孩子,兩個人的世界就很好。”
“你現在是新婚燕爾,多一個人當然嫌擠,不過,過一陣,你就不這樣想了。朕明日去十裡亭為你們送行,悄悄的。”
“可以帶上她嗎?臣想當面謝謝她。臣下次回朝時,她也許就不是今日這身份了。”虞晉軒調侃地看着劉煊宸。
劉煊宸挑下眉,笑了笑,“但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