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映綠第一次意識到自已與犯罪的邊緣如此接近。
東陽城中的異域人不多,又中了箭,她又想到古麗橫在她脖頸上的刀,心底不由咝咝地往外冒着涼氣。
“杜公子,你……瞧見那個犯人了嗎?他……到底犯了什麼罪?”雲映綠控制不住的聲音打結。
杜子彬警惕地盯住雲映綠,“這人是個刺客,前夜欲撞皇宮刺殺皇上,被禁衛軍發現,在逃脫時,禁衛軍聽到他與同夥對話,那不是東陽的語言,但他有同夥接應,趁着夜色逃出了皇宮,兇膛上中了一箭。”
雲映綠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不要再存什麼僥幸了,她正如古麗所說,現在和他們是坐到一條船上了。如果這次行刺活動是一個計劃的話,她也就是計劃的一部分,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先是做拓夫的信使,然後又替拓夫治病,是知情人,也是幫兇。
現在怎麼辦呢?
杜子彬眼中有從未有過的淩厲,身上迫人的氣勢令人心悸,她要坦白從寬嗎?
雲映綠心裡敲起了鼓,手一慌,打翻了桌上的茶盞,茶水潑了一桌,茶盞“咣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你……有看到這個犯人嗎?”杜子彬劈頭問了句,他覺得雲映綠姿勢僵硬,眼神閃爍,神情太異常了。
雲映綠呆了幾秒,蹲下身子撿起茶盞,身子突地搖晃了下,“我……”
秦論一個搶步,蓦地一把拉過她,把她的頭按在懷裡,柔聲說道:“頭暈了是不是?就知道你餓壞了。哦,杜公子,映綠昨晚發高熱,身子有點虛,今日剛回到府中,說沒胃口,我帶她出來改換下口味,你一起坐下來吃個便膳吧,我們已經點好菜了。小二,把桌子收拾下,上菜吧!”
雲映綠沒膽量看杜子彬,見有處躲,還不乖乖地趴着。
杜子彬看着這一幕,恨不得吐皿。大庭廣衆之下,摟摟抱抱,雲映綠還說不喜歡秦公子。若喜歡,該是何樣?
這丫頭,怎麼越大,越讓人失望呢?
杜子彬閉了閉眼,心碎欲裂,沒有再追問下去,沉着臉悶了半晌才迸出一句:“不打擾你們了。”
“那我們也就不妨礙杜公子執行公務了。”秦論笑眯眯的,溫柔地輕拍着雲映綠的後背。
杜子彬抿緊唇,盡責地掃視了下廳堂,直着脖頸,走了出去,幾個彪形大漢也随即不見。
“好了,喘口氣,坐下我們用膳。”秦論俊目斜睨,看到杜子彬幾人又走進了另一間酒樓。
“秦公子,我們……”雲映綠咽咽口水,有些失措。
“映綠,想和我說情話,最好換個地方,你覺得這裡合适嗎?”秦論含情脈脈地執起她的雙手,在别人看不見的角度裡,對她使了個眼色。
雲映綠眨眨眼,然後低下了頭,啜飲着熱茶,眼睛滴溜溜轉着。難道現在這廳堂裡還有人在監視他們嗎?
杜子彬開始懷疑她了?
她全身的寒毛不禁都豎了起來。
掌櫃的親自送上酒菜,站在桌邊又陪着聊了幾句。
這時堂中忽然吆喝起來,跟着廳堂裡一陣歡呼鼓噪,一外藍衫男子執着扇子走到了正中間,他向衆人行個禮。
“各位大爺大人大官大妹大奶奶們……”
一下子衆人都笑了。
秦論推推臉皺成一團的雲映綠,“要說書了,你瞧……”
雲映綠興趣泛泛地擡起頭。
那藍衫男子扇面一揮,朗朗道:“今兒個給各位爺們姑奶奶信說一段咱魏朝最最最……”
衆人齊呼:“最什麼啊?”
“最大的一樁奇聞。”
秦論的眼一細,嘴角勾起一抹諷刺。
雲映綠好奇心也起來了,專注地豎起耳朵。
“什麼奇聞?”衆人驚呼。
“皇子與貧兒。”藍衫人微微一笑,興緻高昂地侃侃說道:“話說這皇宮之中有一位皇子,這皇城外頭有一個貧兒。據說這位貧兒與皇子居然長得一模一樣,兩人機緣巧合,成了好朋友。有一天,皇子帶貧兒走進皇宮,貧兒一下子被皇宮的金碧輝煌所吸引,不禁起了歹念。他利用皇子對他的信任,毒死了皇子,自已扮成了皇子住在宮中,現在已登上了皇位……”
“啊!”四座皆驚,一個個面露懼色。
這世上有這等巧事嗎?
“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有人跳起來問道。
藍衫人合起扇子,煞有介事地眨了眨眼,“世上之事,假亦真來,真亦假,又有幾人能說清呢?”
“說不清那就跟我們回去慢慢說吧!”
就在衆目睽睽之下,衆人的驚呼聲中,先前消失的幾個彪形大漢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桌子一掀,騰地就跳到了說書人的面前。
“你們要幹什麼?”說書人瞪大了眼。
“你的書說得精彩,我們請你回刑部衙門繼續說去!”一個彪形大漢冷冷笑着,象夾隻小雞似的,一擡手,反搏住藍衫人兩隻手臂,就往外走。
“我……剛剛那是胡編亂造,不是誣蔑當今聖上。”藍衫人也聰明,一下意識到事态嚴重起來。
可惜已經沒人給他申辯的權利了。
杜子彬站在街頭,一輛囚車駛了過來,藍衫人被塞了進去,一行人迅速離開。
一廳堂的人除了秦論一臉鎮定自若,其他個個一副震驚茫然的樣。
雲映綠放下筷子,這旺盛齋的菜是很爽口,可她就是咽不下去啊!她真是不懂,怎麼東陽城象被白色恐怖籠罩着?飯館裡有暗探,說書人講的那不過是個《格林童話》裡的一個故事,又觸犯了哪條法規?
“飽了嗎?”秦論問道。
雲映綠點點頭。
秦論招來小二付了賬,牽着她的手急急離開旺盛齋,兩人沒有去西市,而是直接上了馬車。秦論向車夫低聲叮咛了一句,車夫一甩長鞭,馬車緩緩在街道上行駛着。
“好了,現在這裡安全,你想問什麼想說什麼都可以,但在你開口之前,告訴我,你幫那個波斯商人帶信給誰了?”秦論一改平時的笑面,口氣很嚴肅。
“我答應人家不能說的,你别問了。”雲映綠還是那句老話。
秦論想如果他手裡現在有把刀,一定要把雲映綠這個岩石腦袋給劈開來清洗下。“映綠,你知道現在事态有多嚴峻了嗎?真給我說中了,你把自己扯進了是非的漩渦裡。”他怕吓着她,盡量放低了音量,“你把整件事原原本本說給我聽,我幫你想個辦法。你那個鄰居杜公子可是個厲害的角色,你一定要沉住氣,不要露了馬角。”
“秦公子,事情原原本本很簡單,我受人之托,帶了封信。我受人被迫,幫人治了個病。”雲映綠很無辜地說道。
“下次能不能再做濫好人了?”秦論那雙銳利的眼直直地望着她,這丫頭立場到堅定,他估計他是問不出個來龍去脈了。
真是有點抓狂。
“這些都是舉手之勞,我又沒做錯。”
“那也要看對象。”秦論恨恨地說。
雲映綠理虧地低下了頭,她預感到古麗有些複雜,沒想到會複雜到這種程度!拓夫進宮刺殺劉皇上了嗎?天啦,她是不是差點間接害了劉皇上?
她的心猛地一陣顫栗。
罪惡感好重啊!
“好了,不要再想這事了。”秦論歎了口氣,換了輕快的語調,“那個波斯商人傷馬上要好,他是聰明人很快就會離開東陽,皇上在宮裡也好好的,事情都會過去的。你要做的就是把這些全部忘光。”
“秦公子,你說他們為什麼要抓說書人?”雲映綠問道,“東陽城,難道沒有言論自由嗎?”
秦論淡然一笑,“這個是東陽城裡最近刮來的一股風,坊間傳說當今天子乃是民間貧兒,在嬰兒時期,與皇子掉了包。他其實是個假皇上。”
“這怎麼可能?”雲映綠眨眨眼,在醫院裡,一天出生那麼多嬰兒都不會弄錯,皇宮中多少人包圍着一個産婦,想錯也錯不了呀!
秦論搖頭,“搞不清楚。隻知這股風一刮,大街小巷就到處時密探,一有個風吹草動,就會被抓。你在外講話也要小心點。”
“唉,果真是高處不勝寒。”雲映綠撇下嘴,“這皇上還真是可憐。”
“你同情他?”秦論訝異。
“難道他不值得同情嗎?”雲映綠反問道,“他要操勞國事,又要設防人刺殺,還要慰藉那麼多的後宮妃嫔,現在還被人诽謗,人生真是夠起伏的。”
秦論拍着大腿,先是淺笑,然後深笑,最終放聲大笑,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馬車在街上轉了幾個圈,然後上了趟慈恩寺。兩人是故地重遊,牡丹已謝落,但香客不減。站在放生池邊,想起那天與雲映綠相親的情景,秦論的眼中多了幾份憐惜。
雲映綠因刺客一事灰暗的心情,在明媚的春光下,被山風一吹,她心中的霧霾慢慢散去,臉上的笑意不禁也多了起來。
秦論心中大喜,牽着她的手,談藥草談病患,談一切她喜歡的話題。兩人在山寺中直厮磨到黃昏下山。
路經進城的客棧時,雲映綠挑開轎簾,多看了幾眼。
突然意識到,這世上有許多事,都是因了一個“緣”字。
秦論要帶雲映綠去的特别地方是東陽北街的忘憂坊。
北街的作息與一般城内人完全颠倒。
東陽城居民夜伏晝出。因為夜禁的緣故,除了貴族高官以外,尋常百姓很少在入夜後從事活動。盡管夜禁之時,坊内的活動仍是被允許的,隻要不出坊門即可,但老百姓仍然養成了早早入睡、早早起床的生活習慣。
然而忘憂坊内,卻是在入夜後才開始熱鬧。
忘憂坊,顧名思義,就是完掉煩憂憂的地方。這裡密布着青樓、戲院、茶館,來此尋歡的達官貴人往往會在黃昏前進入坊内,度過一夜通宵達旦的歡樂後,在侵曉時,晨鼓初發,才三三兩兩、帶着醉意離開。
秦論和雲映綠到達忘憂坊時,已是黃昏。街道上開始點上燈籠,疏落的人群或騎馬、或駕車、或坐車,出現在迂回的曲巷中。
雲映綠杏眼圓睜,驚奇地打量着這一切。
“你曾是這裡的常客,雲爾青公子。”秦論玩味地勾起嘴角,街上人多,他改擁着她的腰,防止被人潮沖散。
雲映綠長睫撲閃撲閃的,身邊經過的女子,香風飄飄。
“這裡的每一家青樓,裡面的紅牌姑娘都視你為知已。”秦論指着臨街的重層高牆,懸挂在屋角的燈籠映照出一張張飾以鉛黛的面容。“但今天,我們不去那裡,下次你換了裝,我們再去。我們今天去聽女伶唱戲。”
天色漸漸昏暗。不久,暮鼓響起。
兩人随着人潮走進一個塗着黑燈漆的大門内。三進式的寬廣院落,青門内有回廊曲徑、朱樓小院,富麗堂皇的木造建築中,有一座華麗的歌台。
青春正盛的歌妓們穿上最時新的霓裳站在歌台的兩側,低裁領口露出大片酥兇,頭戴改良好自波斯婦女的金步搖,灼灼生輝,隐約可見胴體的紗裙,每走一步,優美的身材便搖曳生姿。
雲映綠從沒見過這麼活聲生香的場面,不禁瞪大雙眼,直盯着豔麗的歌妓們瞧。
秦論失笑,擁着她來到高台的前方坐下。足足有一個人高的紅燭,将歌台映照得有如白晝。
“不要走開,我去去就來。”秦論湊在她耳邊說道。
她點點頭,好奇地持着歌台上,隐身在紅紗簾幕後方有幾個剪影,低頭似乎有人在調弦,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低頭調弦的人讓開。
這時,簾幕慢慢拉開,出現了一名身穿白衣紅裙的女子。女子的面容隔着紗,看不清楚,但身段卻窈窕婀娜。
隻見衆人頻頻呼喊:“桃紅!”“桃紅姑娘!”
這名字聽着很耳熟哦,雲映綠蹙起了眉。
後台的樂師手中的琵琶突地劃出一個清亮的音符,歌台下的喧鬧漸漸平息下來。衆人屏息以待,當琵琶奏出曲調前奏後,女子轉過身,輕聲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