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宅。
書房。
一燈如豆,古樸的書桌上,放着幾卷《曆朝案例大全》,書攤着,看書的人卻對着閃爍的燭火發愣。
杜子彬今天實在靜不下心來看書,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房中踱着步,腦中一直閃現出雲映綠緊閉着眼倒在他懷中的蒼白小臉。
他生平第一次抱一個女子,竟然是與他退了婚的雲映綠,真令人啼笑皆非。把她一抱進太醫院,她就醒了,吩咐小太監倒了碗糖水,喝下去之後,她對他揮揮手,斜依在診榻上,臉色蠟黃地道了謝,就不再和他說話了。
那時,他确信她進宮是真的不是因為想引起他的注意了。
因為這樣,他才感到愧疚,不該把她喊到菊圃,不該和她說那一通話。女兒家的身體真是弱,餓個肚子、曬下太陽都會暈倒,他記得懷裡的那身子有多纖細,細得象滲透到骨子裡,令人無由地心疼。
他是個黑白分明的人,因自己犯的過錯引起的後果,就必須負責到底。他沒有回刑部,一直呆在太醫院中,防止她再次暈倒,防止她暈倒後會被人識出女兒身。等到天黑,他硬是陪着她的馬車一路,直達雲府。
她好端端的進了府,沒事兒了。他的心該放下了,還在牽着什麼呢?
牽扯什麼呢,從吃晚膳時到現在,心就沒一刻安靜的,怦怦亂跳,跳得人心慌意亂。
杜子彬煩燥地皺皺眉頭,步出書房,走到池塘邊,坐在木椅上,想讓夜風吹去紛亂的心緒。
院子裡靜悄悄的,偶爾有一兩聲蟲鳴。
他看着被綠樹遮擋的雲府圍牆,上面有塊琉璃瓦是松動的,那是雲映綠趴在上面時,手撥呀撥的,弄松的。她不知道,每當她趴在牆頭上時,總有一雙眼睛從書房的窗戶裡注視着她。
她實在象一個被寵壞的孩子,任性、嬌蠻,看着她,他總生起一股虛弱的感覺,無可奈何的感覺,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小姐,你今天身子不适,早些歇息着吧!”一陣樹葉的輕嘩聲,牆頭上冒出了兩個身影。
杜子彬本能地縮起身子,讓濃重的夜色把自己遮住。
“我有點窒息,出來呼吸下新鮮空氣。”雲映綠探出身,揪了把樹葉。
“小姐,你不會是在想着秦公子吧?”竹青打趣地問道。
“他有什麼好想的,又不熟,還來麻煩别人。我最恨利用别人、很有心計的男人。”比如象唐楷。
“秦公子人還好啦,他能利用我們什麼?秦府的家産可比咱們雲府大了去。”
“瞧他笑得象個狐狸似的,就讓人不舒服。”
“這世上有那麼俊的狐狸嗎?”竹青捂着嘴笑。
“别提那個人,讓我靜一會。”雲映綠仰起頭,看着天上一彎下弦月,今天是二十八,一個月又快過去了。她來這東陽馬上也二月了,搞不清陽曆是多少,也不知今天禮拜幾,對未來也無力掌控,糊裡糊塗地過着每一天,這真不象是姬宛白的生活。
她愣愣地出神。
“小姐,别賞月了,咱們回屋吧,明天秦公子一早就來接我們呢!”竹青在夜色中打了個冷顫,覺得四周靜得令人害怕,扶着雲映綠的手臂,催促道。
雲映綠留戀地看看月色,點點頭,和竹青消失在圍牆裡。
杜子彬怅然地站起身,大口地呼吸着,他剛才怕她們察覺他在,場面會難堪,一直屏着呼吸。
竹青口中口口聲聲提到的秦公子是誰?雲映綠新的未婚夫?他沒聽說雲府最近和誰家定親了,但竹青口氣那麼熟稔,一定不是個外人了。
退婚時,說過,從此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她當然會重覓良人,與他有什麼關系呢。
可是未免太快了吧!
杜子彬感到心不亂蹦不亂闖了,但卻被什麼堵得實實的,他狠命地搖頭,搖掉這些不太正常的思緒,一點都不喜歡這種感受,他命令自己平靜、鎮定。
到底是個自制力強的男人,不一會,也就心平如水,哪怕隻是表面上的。
爾後,他挺直了腰,闊步走向書房,專注地把心神投入到案例之中,當作外面所有的一切都與自已無關。
窗外,夜色漸深,漸濃。
隔天,東陽的早市還沒開始,秦府接人的馬車就到了,秦大公子笑吟吟的從車上下來。一件寶藍色流着橙黃的絲袍在晨光中眩麗得象隻開屏的孔雀。明明是兩個極俗極豔的顔色,穿在他身上卻出奇的出彩。
唉,人俏,穿個麻包也象仙袍。雲府的門倌贊道。
雲映綠禀着一貫守諾的原則,雖然心裡很不情願,但既然答應下來去秦氏藥莊坐診,也就很當回事。一大早就起來了,吩咐竹青準備醫箱、布巾,氣溫漸暖,她穿了件輕便的淺粉色的雲羅紗,沒讓竹青戴頭飾,長發簡簡單單地用塊絲帕紮成一束放在腦後。
兩人一下繡樓,就看到秦論和父母站在園子裡聊天。
“秦公子早!”竹青的嘴巴甜,遠遠地就招呼。
“早!”秦論俊美的唇角勾起一縷輕笑,優雅地轉過身,眼前立時一亮。
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他心中蓦地湧出這兩句,眼中的愛慕之意就快滿溢出來了。
雲映綠淡淡雅雅的裝束,無需任何裝飾,就憑讓體态、氣質,就夠美得令人屏息,如同她的名,潔白的雲彩映着一片蔥綠的山林,那種美,就連東陽城最有名的詩人也會詞窮。
“怎麼穿這麼素?”雲夫人口氣嗔怪,卻不無自豪。“别人見了你這樣,還以為娘親不疼你呢,連件首飾都沒有。”
雲映綠皺皺眉,“娘親,我是去做事,不是去做客。”
“可是也是第一次上門……”雲夫人的話還沒說完,秦論忙接過話,“雲夫人,映綠這樣穿是多重考慮的。如果穿得太花枝招展,病人就隻會注意她的外表,而對她的醫技産生懷疑。映綠是強調内在的人。”
“是這樣啊!”雲夫人笑咪咪的,“還是秦公子知心,我這做娘親的真失敗,也沒懂女兒的心思。”
雲映綠斜睨了秦論一眼,映綠,映綠,叫得真親熱,聽着真刺耳。
她懶得在意這些事,清者自清,淡淡地向父母施了個禮,“爹爹、娘親,那我走了。”
雲員外父母一直把兩人送上馬車,也不覺着兩人同坐一輛馬車有什麼不好,哦,裡面還有一個盯梢的――竹青。
起早準備上朝的杜子彬剛出大門,迎面駛過一輛馬車,他隐隐聽到裡面傳來男子的笑聲,再扭頭看着對着馬車揮着手的雲員外夫婦,愣愣地立着。
這下好,一天的心情又全壞了。
秦氏藥莊開在東陽最繁華的地段上,門面高大,店鋪寬敞,十幾扇百葉門次第地排在門廊下,莊裡藥櫃一格連着一格,從上到小,從左到右,密密地立着,每一格上都貼着小标簽,隻有在莊中做了幾年的夥計才能麻利地找到哪一格中裝着什麼藥。
馬車緩緩地在藥莊門前停下,秦論先跳下馬車,掀開轎簾,伸出胳膊,讓竹青搭着下了車。當雲映綠走到車門前時,他微微一笑,隻手攬作她的腰,把她一把抱了下來。
竹青羞得不敢多看,忙把頭低了下來。這位秦公子和以前的杜公子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一個不懂情趣,一個太懂情趣。
雲映綠剛想責備秦論的輕佻,還沒開口,杏眼突然瞪得溜圓,嘴巴愕然張大,都忘了合攏。
太陽還沒升到一竿呢,秦氏藥莊前已經排起了一條長龍,清一色的女子,年齡起伏很大,上至七八十歲的白發老太,下至十二三歲的青稚女童,井然有序地站着,不吵不争,非常安靜,藥莊還有兩位夥計專門負責維持秩序,另有兩位在登記名冊。
在藥莊正門的一側挂着一面大大的錦幅,上面寫着“自本月起,本莊讀邀宮中禦醫逢九坐診,專治女子難言之隐、抗老防皺,居日後容永若少女。”
雲映綠慢慢地抽氣,合上嘴,眼睛眨呀眨的,這一幕看着很熟悉,和醫院的專家門診極其相似。“居日後容永若少女”,這句話象電視裡賣保健品的廣告用語,沒幾日就可以讓你永葆青春,當她是神呀!
逢九坐診!逢九不就是她的休息日嗎?還宮中禦醫,這穴頭真不小。秦論可真是會物盡其善。
不用多想了,什麼莊中的大夫全部集體請假探親,全是假的。這一切都是秦論預先安排好的。
她是着了他的道了。
雲映綠重重閉了閉眼,小臉一闆,轉過身,冷冷地盯着秦論,“秦公子,你是我什麼人,誰給你這權利了?你也覺得我是你的實用型嗎?”她不由地因此延伸到唐楷曾經對她做過的事和說過的一些話。
秦論沒看過雲映綠這麼氣憤過,也不敢亂開玩笑了,這個時刻,還是實話實說的好。
他拉着她站到馬車後,“映綠,你我都未婚,想單獨見個面比較難,于是,我才想了這麼個法子,把你從雲府中理直氣壯地接出來。怎麼,你不開心嗎?”
雲映綠抿着嘴,氣鼓鼓的,一言不發。
秦論俊目一彎,換了個說話的方式,“映綠,你是在怪我利用你嗎?不是這樣的,你有這麼高的醫術,醫德一定也高,不應該象某些眼長在頭頂上的太醫,眼中隻有權貴,對普通百姓卻不屑一顧。你不是這樣的人吧,萬物衆生在你眼中是一視同仁的,對不對?”
“當然,在我眼中隻有病人,沒有窮人與富人。”雲映綠開了口。
“對呀,上天賦于你這樣的才能,怎麼能埋沒呢,我就給你創造了這個機會。你看,昨天藥莊的錦幅一挂出去,東陽城的女子們歡呼雀躍,有的半夜就過來排隊了,你要讓她們失望嗎?”秦論眨眨眼,很無辜的樣子。
雲映綠被他說得語塞,沒辦法反駁,可心裡又覺着很别扭,有種被人操縱的感覺。
她生着悶氣,愣了半天才冒出一句,“可是……可是我想義診,可以在雲府裡設啊,為什麼要到你的藥莊來?”
秦論很受傷害地拍了拍心口,豎起二個指頭,“兩個理由,第一,方便患者抓藥;第二,我想和你呆在一起。”
又能讓藥莊賺線,又能看到美人,兩不誤。他可真直白,神色自苦,氣定清閑。雲映綠一張小臉,氣得發白,突地又脹得通紅。
她真想不顧一切,撥腿走開,看看這位秦公子還能不能笑得出來。但一轉臉,看到那條長龍,她就沒勇氣了。
她不忍讓病人失望。
“映綠,你瞧日頭都那麼高了,病人那麼多,咱們再不開始,排在後面的人今天就有可能看不到病了。”秦論閑閑地說道。
雲映綠氣惱得瞪了他一眼,“好,我可以看診,但在你藥莊裡,不是義診,我要收費。”她賭氣地說。
秦論微笑地點點頭。
“一個病人一百兩銀子。”雲映綠對錢向來沒什麼概念,搞不清古代貨币與人民币的換算,随口說了一句,覺得一百兩銀子,應是個天文數字了。
“不,一千兩一個病人。”秦論不慌不忙地說。
雲映綠巡睃了一下長龍,怕有百十位女子,一天就這麼多,以後逢九就來這兒,日積月累,天,她算不過來了。
“你想傾家蕩産嗎?付得起嗎?”
“付不起我以身抵債。”秦論愉悅地傾傾嘴角,扶着佳人的肩,在衆人羨煞的目光下往藥莊走去。
“呃,你要給我爹爹做兒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