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與昨晚不同,昨晚楊浚隻想着脫身,現在離開了險境,他才能靜下心來仔細思量。
楊浚一向思慮周全,也是被突然出現的人馬擾亂了思緒,才會那般慌張。
他開始質疑昨晚自己的決定,現在這般結果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手底下的人被抓,即便他格外信任這些人,也難免有人熬不過刑訊,将他招供出來,所以,他是藏不住了。
現在該怎麼辦?幹脆離開大梁?還是再設法補救?
楊浚如同置身于黑暗之中,根本看不清楚前路如何。他捏緊了拳頭,心中怨怼謝易芝,居然沒有派人來向他傳遞消息。
“昨晚的人,會不會是賀檀?”楊浚身邊的軍将低聲道。
楊浚眉頭緊鎖,就似他之前想的那般,謝玉琰搬出來王家,情勢就會變得更加複雜。一個寡婦好對付,但王氏一族卻不一樣,他們手中卻有太多棋子可用,讓人防不勝防。
可能會是賀檀,還可能是任何一個投效王相公的官員。
謝玉琰能喊出他的名字,王家會不查他?
他就是沒法推斷王家是準備向他下手,還是已經布好了天羅地網?正關乎于他該如何脫身,是自己帶着人悄悄坐船離開,還是需要聚集更多人手,對抗朝廷前來捉拿他的兵馬?
楊浚沒法在短時間内拿定主意。
生性多疑的他,依舊覺得謝氏極有可能什麼都不知曉,興許就是故意擾亂他心神,好讓他自己跳出來。
“再去探,”楊浚道,“兩日之内,必須要個明白。”
兩日,他必須要下決定,否則做什麼都來不及了。
……
另一邊。
徐姝支撐着趕了一晚上的路。
薛耳和教衆們勸說她留下養傷,但是到了這個關頭,就算躲藏起來,也不過就是能一時活命而已。
薛耳先帶着人去找謝玉琰,徐姝在後面盡量追趕,此時此刻,她整個人周身充斥着,一股義無反顧的決絕。
晌午的時候,徐姝才準備歇一歇。腿上的傷因為奔波,不但沒有半點好轉的迹象,反而看起來比昨日更加腫脹。
重新包裹了傷口,吃了幾顆藥丸,徐姝就靠着樹幹閉上眼睛養神,半個時辰之後,她又支撐起來,命衆人繼續前行。
這樣又折騰了一日,到了晚上的時候,徐姝才又下馬歇息。
一整日的颠簸,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被人扶着躺在草堆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依稀夢到了尚在閨閣的時光。
伯母做了一桌子飯食,還拿出了謝老太君讓人送來的糕點,她隻覺得那菊花餅格外的好吃,也羨慕阿姐與謝易松的婚事。
晚些時候,她打聽謝家的事,提及在謝家做客時,見到的謝易芝,阿姐還笑着打趣她。
她總覺得今日發生阿姐身上的種種,他日也能一樣不少地出現在她身上。她唯一能勝過阿姐的就是婚事,她嫁給謝家嫡長子,阿姐見到她也要喚她一聲嫂嫂。
可惜婚事還沒正式提及,父親就出事,一切自然就不了了之。
她去找阿姐哭訴,請阿姐幫忙想想法子,誰知幾日之後,阿姐卻勸說她“齊大非偶”,讓她放棄這門親事。
從那之後,她就恨上了阿姐,總覺得阿姐就是在看她的笑話,根本就不想讓她嫁入謝家,也沒有幫她想法子。
阿姐還說,将來還能尋到更好的郎君。她清楚地知曉,這根本不是勸慰,而是在譏諷。
可是今日的夢顯然與往常的不同。
她分明看到阿姐提及謝易芝時,微皺的眉頭,和欲言又止的神情,顯然對謝易芝多有質疑。
怎麼會這樣?阿姐如此明顯的舉動,她之前竟然沒有發現……
也許阿姐是真的為她着想?
“齊大非偶”這話也不是在諷刺她罪官之女的出身,而是在埋怨謝家或是謝易芝,到了緊要關頭,想的卻是門當戶對。
徐姝皺起眉頭想要看清楚、想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惜夢漸漸散了,阿姐的身影也消失不見,最終留下的是那被吊在半空的殘破屍身。
徐姝掙紮着醒來,額頭、身上已經滿是冷汗。
“尊首。”
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天快要亮了,已經能看清周圍的情形。
“薛侍法找到我們了,還……還帶回了幾個人。”
薛耳不是去尋謝玉琰了嗎?怎麼會突然回來?
“帶回了誰?”徐姝問過去,在她腦海中出現的是幾個長老。
周長老等不及開口道:“是謝娘子。”
徐姝一怔,耳朵裡聽到了聲音,腦子卻一時反應不過來,正要再問,目光向林外一掃,一個身影登時映入眼簾。
那身形、面容,突然與她夢中的人重合在一起。
她恍然覺得自己依舊沒有清醒,随着那人越來越近,徐姝下意識地喊出聲:“阿姐。”
阿姐。
那個曾與她挽手說笑,一同看書、調琴的阿姐。
那個被她憤恨、嫉妒的阿姐。
那個慘死在山中,落得屍骨不全的阿姐。
時常出現在她夢中,卻總是笑着看她的阿姐。
徐姝渙散的目光終于重新聚集在一處,阿姐的面容也變成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熟悉是因為與阿姐相像,陌生是因為她從前不曾見過。
“謝文菁,”徐姝開口道,“你是謝文菁。”
謝玉琰搖了搖頭:“謝文菁死了,你派去的人沒有殺她,将她藏匿在焦大的馬車裡,想要讓她悄悄離開汴京,可惜路途之中,她被焦大發現,主仆二人與焦大對抗時受了重傷,之後被當做屍身賣去了楊家配冥婚。”
“到這裡,你的阿姐、姐夫,他們留下的孩兒,都如你所願,盡數喪命,你可覺得心中痛快?殺了他們一家,你可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
徐姝面色就是一變,厲聲道:“你沒死。”
謝玉琰冷聲道:“醒來之後,從前的事我全都忘記了,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恩怨情仇不曾在腦海中留下一絲痕迹。從前十幾年就像從來都沒發生過,作為謝文菁的一切,我不知曉半分。”
“不會因為與她有關的人歡喜、憤恨。我又怎麼能是謝文菁?謝文菁早就被埋葬了,不是嗎?”
徐姝搖頭,想要反駁,可是擡眼看向謝玉琰時,隻覺得謝玉琰的目光淡然,真的沒有半點的情緒波動。
面對殺自己全家的人,不該是這般的神情。
所以……
謝玉琰說的沒錯,謝文菁死了。
“你殺死了所有‘仇人’,卻還落得今天這般境地,”謝玉琰目光中帶着幾分譏诮,“所以,罪魁禍首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