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兒說罷,石秀便道:“哥哥得知麼?這般言語,須不是兄弟教她如此說。請哥哥卻問嫂嫂備細緣由。”楊雄揪過那婦人來,喝道:“賊賤人,丫頭已都招了,便你一些兒休賴,再把實情對我說了,饒了這賤人一條性命。”那婦人說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舊日夫妻之面,饒恕了我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須要問嫂嫂一個明白備細緣由。”楊雄喝道:“賤人,你快說!”那婦人隻得把偷和尚的事,從做道場夜裡說起,直至往來,一一都說了。石秀道:“你卻怎地對哥哥倒說我來調戲你?”那婦人道:“前日他醉了罵我,我見他罵得跷蹊,我隻猜是叔叔看見破綻,說與他。到五更裡,又提起來問叔叔如何,我卻把這段話來支吾,實是叔叔并不曾恁地。”石秀道:“今日三面說得明白了,任從哥哥心下如何措置。”楊雄道:“兄弟,你與我拔了這賤人的頭面,剝了衣裳,我親自伏侍他。”石秀便把那婦人頭面首飾衣服都剝了,楊雄割兩條裙帶來,親自用手把婦人綁在樹上。石秀也把迎兒的首飾都去了,遞過刀來說道:“哥哥,這個小賤人,留他做甚麼?一發斬草除根。”楊雄應道:“果然,兄弟把刀來,我自動手。”迎兒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楊雄手起一刀,揮作兩段。那婦人在樹上叫道:“叔叔勸一勸。”石秀道:“嫂嫂,哥哥自來伏侍你。”楊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頭,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婦人叫不的。楊雄卻指着罵道:“你這賊賤人,我一時間誤聽不明,險些被你瞞過了。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後必然被你害了性命。不如我今日先下手為強。我想你這婆娘心肝五髒怎地生着,我且看一看。”一刀從心窩裡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髒,挂在松樹上。楊雄又将這婦人七事件分開了,卻将頭面衣服都拴在包裹裡了。楊雄道:“兄弟,你且來,和你商量一個長便。如今一個奸夫,一個淫婦,都已殺了,隻是我和你投那裡去安身?”石秀道:“兄弟已尋思下了,自有個所在,請哥哥便行,不可耽遲。”楊雄道:“卻是那裡去?”石秀道:“哥哥殺了人,兄弟又殺人,不去投梁山泊入夥,卻投那裡去?”楊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認得他那裡一個人,如何便肯收錄我們?”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誰不知道?放着我和你一身好武藝,愁甚不收留!”楊雄道:“凡事先難後易,免得後患,我卻不合是公人,隻恐他疑心,不肯安着我們。”石秀笑道:“他不是押司出身?我教哥哥一發放心。前者哥哥認義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裡和我吃酒的那兩個人,一個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他與兄弟十兩一錠銀子,尚兀自在包裡,因此可去投托他。”楊雄道:“既有這條門路,我去收拾了些盤纏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這般搭纏。倘或入城事發拿住,如何脫身?放着包裹裡現有若幹钗钏首飾,兄弟又有些銀兩,再有三五個人,也夠用了,何須又去取讨。惹起是非來,如何解救?這事少時便發,不可遲滞,我們隻好望山後走。”
石秀便背上包裹,拿了杆棒,楊雄插了腰刀在身邊,提了樸刀,卻待要離古墓,隻見松樹後走出一個人來叫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把人割了,卻去投奔梁山泊入夥,我聽得多時了。”楊雄、石秀看時,那人納頭便拜。楊雄卻認得這人,姓時,名遷,祖貫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隻一地裡做些飛檐走壁、跳籬騙馬的勾當。曾在薊州府裡吃官司,卻是楊雄救了他。人都叫做鼓上蚤。有詩為證:
骨軟身軀健,眉濃眼目鮮。形容如怪族,行走似飛仙。夜靜穿牆過,更深繞屋懸。偷營高手客,鼓上蚤時遷。
當時楊雄便問時遷:“你如何在這裡?”時遷道:“節級哥哥聽禀:小人近日沒甚道路,在這山裡掘些古墳,覓兩分東西。因見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來沖撞,卻聽說去投梁山泊入夥。小人如今在此,隻做得些偷雞盜狗的勾當,幾時是了,跟随的二位哥哥上山去,卻不好?未知尊意肯帶挈小人麼?”石秀道:“既是好漢中人物,他那裡如今招納壯士,那争你一個。若如此說時,我們一同去。”時遷道:“小人卻認得小路去。”當下引了楊雄、石秀,三個人自取小路下後山,投梁山泊去了。
卻說這兩個轎夫在半山裡等到紅日平西,不見三個下來,吩咐了,又不敢上去。挨不過了,不免信步尋上山來,隻見一群老鴉成團打塊在古墓上。兩個轎夫上去看時,原來卻是老鴉奪那肚腸吃,以此聒噪。轎夫看了,吃那一驚,慌忙回家報與潘公,一同去薊州府裡首告。知府随即差委一員縣尉,帶了仵作行人,來翠屏山檢驗屍首已了,回複知府,禀道:“檢得一口婦人潘巧雲,割在松樹邊。使女迎兒,殺死在古墓下。墳邊遺下一堆婦人與和尚、頭陀衣服。”知府聽了,想起前日海和尚、頭陀的事,備細詢問潘公。那老子把這僧房酒醉一節,和這石秀出去的緣由,細說了一遍。知府道:“眼見得這婦人與和尚通奸,那女使、頭陀做腳。想石秀那厮路見不平,殺死頭陀、和尚。楊雄這厮,今日殺了婦人、女使無疑,定是如此。隻拿得楊雄、石秀,便知端的。”當即行移文書,出給賞錢,捕獲楊雄、石秀,其餘轎夫人等,各放回聽候。潘公自去買棺木,将屍首殡葬,不在話下。
再說楊雄、石秀、時遷離了薊州地面,在路夜宿曉行,不則一日,行到郓州地面。過得香林窪,早望見一座高山,不覺天色漸漸晚了,看見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個人行到門首看時,但見:
前臨官道,後傍大溪。數百株垂柳當門,一兩樹梅花傍屋。荊榛籬落,周回繞定茅茨;蘆葦簾栊,前後遮藏土炕。右壁廂一行,書寫“庭幽暮接五湖賓”;左勢下七字,題道“戶敞朝迎三島客”。雖居野店荒村外,亦有高車驷馬來。
當日黃昏時候,店小二卻待關門,隻見這三個人撞将入來。小二問道:“客人來路遠,以此晚了。”時遷道:“我們今日走了一百裡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個入來安歇,問道:“客人不曾打火麼?”時遷道:“我們自理會。”小二道:“今日沒客歇,竈上有兩隻鍋幹淨,客人自用不妨。”時遷問道:“店裡有酒肉賣麼?”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買了去,隻剩得一甕酒在這裡,并無下飯。”時遷道:“也罷,先借五升米來做飯,卻理會。”小二哥取出米來與時遷,就淘了,做起一鍋飯來,石秀自在房中安頓行李。楊雄取出一隻钗兒,把與店小二,先回他這甕酒來吃,明日一發算賬。小二哥收了钗兒,便去裡面掇出那甕酒來開了,将一碟兒熟菜放在桌子上。時遷先提一桶湯來,叫楊雄、石秀洗了腳手,一面篩酒來,就來請小二哥一處坐地吃酒,放下四隻大碗,斟下酒來吃。
石秀看見店中檐下插着十數把好樸刀,問小二哥道:“你家店裡怎的有這軍器?”小二哥應道:“都是主人家留在這裡。”石秀道:“這家主人是甚麼樣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這裡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喚做獨龍山。山前有一座另巍巍岡子,便喚做獨龍岡,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這裡方圓三十裡,卻喚做祝家莊。莊主太公祝朝奉有三個兒子,稱為祝氏三傑。莊前莊後,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戶,各家分下兩把樸刀與他。這裡喚作祝家店。常有數十個家人來店裡上宿,以此分下樸刀在這裡。”石秀道:“他分軍器在店裡何用?”小二道:“此間離梁山泊不遠,隻恐他那裡賊人來借糧,因此準備下。”石秀道:“與你些銀兩,回與我一把樸刀用如何?”小二哥道:“這個卻使不得,器械上都編着字号。我小人吃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這主人法度不輕。”石秀笑道:“我自取笑你,你卻便慌。且隻顧吃酒。”小二道:“小人吃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寬飲幾杯。”小二哥去了。
楊雄、石秀又自吃了一回酒,隻見時遷道:“哥哥要肉吃麼?”楊雄道:“店小二說沒了肉賣,你又那裡得來?”時遷嘻嘻的笑着,去竈上提出一隻老大公雞來。楊雄問道:“那裡得這雞來?”時遷道:“兄弟卻才去後面淨手,見這隻雞在籠裡,尋思沒甚與哥哥吃酒,被我悄悄把去溪邊殺了,提桶湯去後面,就那裡挦得幹淨,煮得熟了,把來與二位哥哥吃。”楊雄道:“你這厮還是這等賊手賊腳。”石秀笑道:“還不改本行。”三個笑了一回,把這雞來手撕開吃了,一面盛飯來吃。
隻見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将起來,前後去照管,隻見廚桌上有些雞毛和雞骨頭,卻去竈上看時,半鍋肥汁,小二慌忙去後面籠裡看時,不見了雞,連忙出來問道:“客人,你們好不達道理,如何偷了我店裡報曉的雞吃!”時遷道:“見鬼了。耶耶,我自路上買得這隻雞來吃,何曾見你的雞!”小二道:“我店裡的雞,卻那裡去了?”時遷道:“敢被野貓拖了,黃猩子吃了,鹞鷹撲了去,我卻怎地得知!”小二道:“我的雞才在籠裡,不是你偷了是誰?”石秀道:“不要争,直幾錢,賠了你便罷。”店小二道:“我的是報曉雞,店内少他不得,你便賠我十兩銀子也不濟,隻要還我雞。”石秀大怒道:“你詐哄誰?老爺不賠你,便怎地?”店小二笑道:“客人,你們休要在這裡讨野火吃!隻我店裡不比别處客店,拿你到莊上,便做梁山泊賊寇解了去。”石秀聽了,大罵道:“便是梁山泊好漢,你怎麼拿了我去請賞!”楊雄也怒道:“好意還你些錢,不賠你,怎地拿我去!”小二叫一聲:“有賊!”隻見店裡赤條條地走出三五個大漢來,徑奔楊雄、石秀來,被石秀手起,一拳一個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時遷一掌,打腫了臉,作聲不得。這幾個大漢都從後門走了。楊雄道:“兄弟,這厮們一定去報人來,我們快吃了飯走了罷。”三個當下吃飽了,把包裹分開腰了,穿上麻鞋,挎了腰刀,各人去槍架上揀了一條好樸刀。石秀道:“左右隻是左右,不可放過了他。”便去竈前尋了把草,竈裡點個火,望裡面四下淬着。看那草房被風一煽,刮刮雜雜火起來。那火頃刻間天也似般大。三個拽開腳步,望大路便走。正是:
隻為偷兒攘一雞,從教傑士競追麑。梁山水泊興波浪,祝氏山莊化作泥。
三個人行了兩個更次,隻見前面後面火把不計其數,約有一二百人,發着喊,趕将來。石秀道:“且不要慌,我們且揀小路走。”楊雄道:“且住。一個來,殺一個;兩個來,殺一雙。待天色明朗卻走。”說猶未了,四下裡合攏來。楊雄當先,石秀在後,時遷在中,三個挺着樸刀,來戰莊客。那夥人初時不知,掄着槍棒趕來。楊雄手起樸刀,早戳翻了五七個。前面的便走,後面的急待要退,石秀趕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裡莊客見說殺傷了十數人,都是要性命的,思量不是頭,都退了去。三個得一步,趕一步。正走之間,喊聲又起,枯草裡舒出兩把撓鈎,正把時遷一撓鈎搭住,拖入草窩去了。石秀急轉身來救時遷,背後又舒出兩把撓鈎來,卻得楊雄眼快,便把樸刀一撥,兩把撓鈎撥開去了,将樸刀望草裡便戳,發聲喊,都走了。兩個見捉了時遷,怕深入重地,亦無心戀戰,顧不得時遷了,隻四下裡尋路走罷。見遠遠的火把亂明,小路上又無叢林樹木,照得有路便走,一直望東邊去了。衆莊客四下裡趕不着,自救了帶傷的人去,将時遷背剪綁了,押送祝家莊來。
且說楊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見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頭酒肆裡買碗酒飯吃了去,就問路程。”兩個便入村店裡來,倚了樸刀,對面坐下,叫酒保取些酒來,就做些飯吃。酒保一面鋪下菜蔬、案酒,燙将酒來。方欲待吃,隻見外面一個大漢奔走入來,生得闊臉方腮,眼鮮耳大,貌醜形粗,穿一領茶褐綢衫,戴一頂萬字頭巾,系一條白絹搭膊,下面穿一雙油膀靴,叫道:“大官人教你們挑擔來莊上納。”店主人連忙應道:“裝了擔,少刻便送到莊上。”那人吩咐了,便轉身,又說道:“快挑來。”卻待出門,正從楊雄、石秀面前過,楊雄卻認得他,便叫一聲:“小郎,你如何卻在這裡?不看我一看?”那人回轉頭來,看了一看,卻也認得,便叫道:“恩人如何來到這裡?”望着楊雄便拜。
不是楊雄撞見了這個人,有分教,三莊盟誓成虛謬,衆虎咆哮起禍殃。畢竟楊雄、石秀遇見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