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裡人心惶惶的局面遠比想象中要嚴重的多,謠言這種東西無風就能四起,更何況有人故意煽動。
因為幾乎是在一夜間就鬧的不成了樣子,若是沒有人故意挑頭,如何能有這種成效。但話說回來,這種事本來就很容易煽動人心,關隴生亂,北防鎮戍兵不安于朝,京都派去的大軍又慘遭埋伏,現在傳有人要攻進洛陽城的話,那是百傳百靈,朝堂自顧不暇且根本無計可施。
動蕩時期的百姓都很具有自危意識,稍有點風吹草動就會引發一系列響應,洛陽城不過才安生了十幾年罷了,假設現在易主,估計對他們來說也不存在什麼心理障礙,隻需顧好自家生死,又管他誰打誰呢,況大魏朝陳家對于百姓而言并不具有什麼特殊存在意義,換個王家李家來稱王稱帝都是一樣的。
故而葉長安再上街的時候,看到的洛陽城就有了幾分秋意蕭條,好多店鋪都關門大吉,大概都暫時避難去了,三年河東三年河西,昨日長安城今日洛陽城,反正誰也沒個長久,想想怪沒意思的,隻是她連家破人亡都經曆過了,什麼樣的災禍對她而言都不叫個事。
她在家隻歇了兩天,此時走路還不怎麼利索,呂二口不放心她,愣是把她送到宮外才走,正巧遇上徐應桐,還被她大驚小怪了一通。
“長安你也太不把自己當回事了吧,我要是你,怎麼不得歇個一年半載的,你居然就這麼來了?”
“是啊,不然閑着幹嘛,我在家裡頭悶着死更快,還不如出來呢,已經好差不多了,你瞧我走路也不是問題。”
徐應桐連連驚歎,“我真太服你了,傷那麼重呢,得多疼啊,你果然跟我們是不一樣的,看來我這輩子想要跟你一樣厲害,已經不太可能了。”
原來受人崇敬的滋味這麼好嗎,葉長安心裡偷着樂,想想秦将軍整天被人奉若神明,居然還能面不改色心不跳,這人得鎮定到多可怕的地步。
“啊對了長安,那天賀添跟你說的事,你有考慮過嗎?”
“怎麼,聽你這意思好像不太贊成?”
徐應桐不知道該怎麼說,“倒也不是,懷朔王那邊給的銀錢确實是很高的,就是吧,我總覺得說不上哪裡不對,你也知道他們那幫人在一處不幹什麼正經營生,這種蹴鞠賽不像官家舉辦的那種,都是帶有賭局性質的,所以各家都拼命的挖人,賀添那個人說沒心機的時候也是傻的可以,大概是出于好心跟你提這事,我的意思是你多考慮考慮,真想去的話也并非不可以,嗯……我是說……”
“我知道,謝謝你提醒,反正我現在也不能踢,過段時間再說吧。”
徐應桐是想提醒她謹慎,但又怕她真的手頭緊動了心,所以話不好說,葉長安感謝她能有這份心,眼下是不能去,以後的話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掬月司裡的娘子們還在繼續體能訓練,雖然沒什麼長進,但好在沒有荒廢,葉長安來的時候,大家還像模像樣的紮馬步,看起來比剛開始像樣多了。
“大家這兩日辛苦,今日開始就不紮馬步了。”葉長安巡視衆人,見原本細皮嫩肉的娘子們臉上都多少挂了色,既不錦衣配飾也不塗脂抹粉了,證明她們從内心接受了蹴鞠這件事。
“今日先練半日原地跳躍,下午由徐娘子教大家用腳颠球。”
終于要鞠球了,總算不用每日痛苦的紮馬步,娘子們現在感覺自己連腿腳都并不攏,做夢都在紮馬步。
“不過基本訓練每日都要有,隻不過會逐漸縮短時間,假如你們以後不能适應一整場的蹴鞠賽,那會繼續加大基本訓練,各位心中要有數。”
娘子們又是一片哀歎,感覺自己離上場蹴鞠還有十分遙遠的距離。
葉長安不能站太久,隻能在旁坐着看她們操練,原地跳躍是要加強她們的腿部力量,以及熟悉自己瞬間彈跳的體感。
然而這些娘子們上來就跳的猶如群魔亂舞,十分不成個樣子,一般人家的娘子從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女子要矜持優雅,盡管大魏朝秉承前朝開放之風,對女子沒有太多束縛,但也少見女子做這樣誇張的動作,從心裡上就不能适應。
于是徐應桐給她們做示範,當知道接下來她們也要這樣毫無形象跳躍的時候,個個臉上如喪考妣,比當初聽聞紮馬步的時候有過之無不及。
葉長安在旁一一觀察,眼睛忽然瞥見那日中場休息的娘子,後來得知她名喚周芙,那之後倒是沒有什麼異常,她甚至還讓徐應桐特意注意過她,可是方才一閃而過,葉長安似乎看見她臉色有些遲疑,面上微微發白,好似很懼怕。
這種懼怕跟其他人的不情願還不大一樣,說不清是什麼感覺,莫非她又來了月事?沒聽說過十日之内來兩次的吧?
是以葉長安便更加注意她,待練習跳躍開始,她亦跟着衆人跳,依舊沒有任何想撂挑子的意思,這就更叫人不解,既然她不是不能跳,方才為何那種反應。
如此一連跳了幾組,不少娘子已經腿腳發軟,但葉長安沒有叫停的意思,她們大概也了解了幾分葉長安的脾氣,越想偷懶,往後越有苦頭吃,于是皆咬牙忍着。
周芙仍舊沒有抱怨,盡量跟着一起跳,葉長安注意到她臉色已經非常難看,面上大汗淋漓還咬牙忍着,忽覺不對勁,忙讓徐應桐過去瞧一眼。
然而徐應桐這廂剛走到她跟前就吓的一聲尖叫,衆人受驚看過去,隻見周芙已經暈倒在徐應桐身上,束腳的褲子上滲透的皿迹十分刺眼。
在場的基本都是未經人事的小娘子,一時都愣怔着沒反應過來,徐應桐更是慌亂不已,她自來怕見皿,都不敢正眼看周芙,心裡還跟葉長安一樣狐疑,心說她如何又來了月事。
“快去請太醫過來!”葉長安吼了一聲,她隐約意識到什麼,不怎麼敢往深處想,隻想着眼下人命要緊,這可不是想瞞就能瞞住的。
周芙還死死抓着徐應桐的手,似乎是想阻止什麼,隻可惜她這個樣子誰也不能擅作主張,周芙心知要瞞不住,絕望的不再反抗。
後來理所當然的驚動了宮中内侍,周芙被擡下去許久,葉長安跟徐應桐還不能回神,想不明白怎麼就出了這檔子事。
宮闱之事最見不得光,隻是周芙既然有了身孕,官家如何還丢她在掬月司不聞不問呢,還是說這姑娘壓根就是跟人私通?
宮中鬧着女侍小産之時,文府的成惠娘子卻即将臨盆,阖府上下皆忐忑又忙亂。
文子欺急的四下打轉,他家阿姊已經進叫喊了兩個時辰,生死關頭都沒有這樣焦心過,實在不明白婦人産子為何會遭這麼大的罪。
最主要的是宋尹現今還生死不明,他特意回家陪他阿姊待産,有關宋尹的事一個字都不敢多言,可是眼下來看前方情況似乎不太好,萬一宋尹回不來,他小外甥得多可憐啊。
文子欺愁的想拿腦袋撞牆,恨不得進去替他阿姊遭罪。
文顯一下朝就急匆匆趕回來,與他一道回來的還有秦未。文子欺一見秦未,頓時有了傾訴對象,“白淵那,你知道婦人生子如何這樣艱難嗎,啊啊我快要受不了了,我家小外甥怎麼這樣折騰人,你有什麼法子嗎?”
“胡說八道!”文顯瞪他,“白淵如何知道婦人怎麼生子,我看你是糊塗,你跟着在這裹什麼亂,這麼大的人了,一點不知鎮定。”
文子欺深感委屈,“我這不是擔心……唉,早知道我去打仗啊,陪媳婦生産這種事我又沒有經驗,那紀楚也是個廢物蛋,真不中用!”
文顯氣的想甩他幾個巴掌,“你那張嘴還有沒有把門的了,再說一句我就把你趕出去!”
文子欺才不怕他阿爹這點陣仗,他還巴不得被趕出去,于是拉着秦未問,“如何,上頭到底想沒想出來對策啊,實在不成咱倆上呗,多大點事嘛。”
“大概暫時還沒到了要勞煩你親自上陣的地步。”秦未笑了笑,“不過也說不定,但是你現在還是顧好宋夫人要緊,宋兄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是嗎,不知道為什麼啊白淵,聽你這樣一說,我安心多了啊。”文子欺不再像是發情期的貓似的四處亂轉,隻保持在一個地方原地轉圈。
秦未随後跟文顯一道進書房說話,算是有别于文子欺侯産的另一種方式,大家心裡都不安的很,但稍微正常的人還是要維持表面鎮定。
“白淵見笑了,子欺這孩子總不能成熟。”文顯跪坐席上,一邊請秦未落座。
“這是常态,也是他的可貴之處。”秦未端正的坐下,笑說,“他心裡是有數的,文公不妨對他寬和些。”
“他要有你一半有數,我也就不管他了。”文顯親自給他斟茶,“這些年你卻是沉穩不少,你老師在天有靈也能欣慰了。”
秦未雙手接茶,笑而不語。
“洛陽城近來民心動蕩,我心難安,總會想起以前的長安城來,彼時鳳青正如你一般年紀,一腔濟世之心,隻是時不待人,說老都是眨眼間的事。”大概是自覺言語沉重,文顯笑了笑,“關隴之亂不足為懼,該壓的還是人心,白淵以為如何?”
秦未手裡捧的熱茶漸漸升溫,竟有些燙手之感,看來文公請他來不為見喜,是來點撥他的。隻是他從未有過什麼濟世之心,即便曾經或有,亦早在經年累月的摩挲中消失殆盡,他有的隻有執念。
“白淵枉得老師教誨,不足他十分之一。”秦未放下手裡的盞,自慚行愧。
文公撚須而笑,“看來你心中早有決斷,也罷,我早說過,天下事是你們年輕人該操心的。”
文公之慮大概源于他的過于沉着,這兩日朝堂上為着關隴之亂争吵不休,而作為矛盾中心的秦未卻始終不表态,一副任由别人安排的姿态,文公自是看出他心中成算,故有今日一番提點。
不過文公心懷天下,大概是怕他殃及無辜,故拿長安之亂來點撥他,然而秦未之心并不見得磊落,是以他無法回應文公的期許,唯有自慚。
正在此時,外頭忽至報喜之聲,文成惠平安誕下一子。
文公大喜于面,“這孩子來的巧,便取字濟安罷了。”
秦未心中忽有沉重,文公取字不免過早,而濟安二字分量不輕,生來背負濟世之期許,往後必然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