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天氣正熱,驕陽炙烤大地,連樹葉都靜悄悄的,院子裡沒有一絲涼風。
賀雲昭躲在屋子裡避暑,成天的連院門也不出。
曹家兄弟二人也都專于課業,好幾天都沒來伯府玩耍,不過兩人的禮物倒是都送來了。
曹正麾送的送的一個彈弓,柄是黃色的指頭粗的竹節做的,皮筋用的是獵來的動物身上的筋,十分有韌勁,又不易斷,皮塊則是牛皮,還附帶了兩盒彈丸,有象牙的,還有金珠。
賀雲昭略試了兩下,十分順手,射程遠,力道足,兩丈開外都能把小腿粗的樹打得微微顫動。
一柄彈弓雖小,卻是頗費心思,賀雲昭很喜歡。
曹正允送來的禮物就有意思了,是一隻小烏龜,有巴掌大,據說他已經養了一年多了,還取了個名字叫“慢慢”。
賀雲昭也很喜歡,閑着沒事的時候就給慢慢刷殼,小烏龜換了新住處也沒什麼反應,依舊該吃吃,該喝喝,隻是把它放在羅漢床的時候,它會往賀雲昭身邊爬,咬她的衣裳。
這讓賀雲昭想起了曹正允那小崽子,也愛拽着她衣角。
賀雲昭正喂食小烏龜,丫鬟開了門進來道:“夫人,何大人來了。”
喂了些沒魚刺的魚肉給慢慢,賀雲昭便把它放進了大木盒子裡,頭也不擡道:“請進來吧,過會兒我在次間裡見客。”
文蘭見賀雲昭态度這般随意敷衍,轉身出去備茶的時候,吩咐丫鬟煮的六安瓜片,而非夫人常喝的峨眉雪芽。
約莫一刻鐘的功夫,賀雲昭淨了手,便去了次間裡邊,接待何偉業。
何偉業用不着替盧三郎守孝,因此身上沒有戴孝的東西,不過衣裳穿的還是十分素淨,寶藍色素稠直裰,踏着一雙黑靴,兩手空空地就來了。
賀雲昭優哉遊哉地喝着茶,把丫鬟都支開,神色淡然地問何偉業:“是有何事?”
這般輕慢的态度,連句尊敬的稱呼也沒有,何偉業身為她的親生父親,心裡自然是不舒服的。加之盧淑珍常常吹枕邊風,他就更不舒坦了,愈發覺着女兒沒把他放在眼裡。
事實上,賀雲昭确實沒把他放在眼裡。枉為人父的人,那麼敬重做什麼?何況也并非她親生父親。
何偉業皺着眉,道:“你跟你妹妹的事我聽說了。”
賀雲昭想了半天,才想起來是盧家巷口發生的事,滿不在乎道:“我當什麼事,真是不值一提。想必盧氏又說我不孝雲雲,比不上她女兒有情有義。”
何偉業嘴角一沉,還真被大女兒說對了,盧氏就是這麼說的。
賀雲昭冷哼道:“何雲詩要真是個孝順的,便不會挑在大殡那日籍着舅舅的死,彰顯她的孝心。分明是虛情假意之舉,還好意思說自己孝順。也不怕人家看穿了在背地裡笑話。”
何偉業喉嚨聳動下,沒能想出應對的話,仔細一想,好像還真是那樣。
賀雲昭見何偉業不說話,便道:“她也不想想看,盧三郎為着什麼死的,讓我去給仇人吊喪,我怕我忍不住高歌一曲,把這事抖落出來。”
何偉業頓覺頭大,苦着臉道:“雲昭,你何苦這般,于你名聲又有什麼好處?要是人人都诟病你,往後你在這伯府裡豈不是更艱難了麼?”
還是和稀泥的性子,賀雲昭秀眉蹙起,平心而論,何偉業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人,也并未親手做過什麼直接傷害何雲昭的事,但婆母的悲慘遭遇,和父親的忍耐縱容是脫不了幹系的。
賀雲昭沒有何雲昭那般優柔寡斷,何偉業在她眼裡就是不值得同情,所以今天面對他的時候,她絕不會心軟。
賀雲昭冷着臉道:“于我名聲自然沒有什麼好處,難道有好處,我在這府裡就不艱難了?一個注定了終生沒子嗣的人,還談什麼艱難不艱難,不過是睜着眼等着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一天罷了。”何偉業無言以對,他沉沉地歎了口氣,這是他做的最錯的決定,當初若再多想想,興許就不會答應這門親事了。日子短的時候,女兒還能風光,等到他百年歸去,或許不用等到那天,女兒的就苦頭說不定
就來了。
賀雲昭繼續打擊道:“你也别擔心人人都在背後诟病我,這般殊榮,實在輪不上我,要輪也是盧氏先輪着。”
“你!”何偉業才發現,以前懦弱得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的女兒,怎麼變得這般牙尖嘴利。
何偉業盯着賀雲昭仔仔細細瞧了又瞧,臉還是那張臉,不過比原先紅潤光澤些,美豔的五官比以前更添神采,身子骨也結實了些,纖秾合度的身體,怎麼看怎麼比之前要好。
他的女兒仿佛整個人都變了,但明明還是她,卻哪裡都讓何偉業覺着陌生了。
賀雲昭語氣疏離道:“何大人要是沒什麼事,就快快回去吧。”
何偉業深擰着眉頭,不解地看向賀雲昭道:“你當真要鬧得和娘家斷絕關系?”沒有娘家依仗的出嫁婦人,便是被人欺侮死了,都沒人撐腰!
賀雲昭譏笑道:“你們不害我,我便謝天謝地了。”
何偉業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氣女兒太傷他心,也氣妻子太過狠辣,害得他們父女關系鬧成這般。靜默了一會兒,何偉業垂着頭平心靜氣道:“今日來,是為着你妹妹的婚事。她被悔婚,到底也是有你的緣故,現在你母……”說着便改了口,道:“詩姐兒的母親相中了一戶人家,但是我們兩家沒有往來,
聽說你和他們有來往,托我來說和,想請你幫着牽牽線。”
何偉業生怕賀雲昭不答應,連忙道:“到底是姐妹,你便是看在我的份上……”
“看在你的份上?她說親你就替她跑前跑後,我成親,你就聽盧氏随随便便說了幾回,便把我的終身大事給定了。我看在你什麼份上?是為人‘慈父’的份上?還是對待子女‘不偏不倚’的份上?”
何偉業的臉上火辣辣地疼,又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怨我,但我已經愧對一個女兒了,不能再愧對第二個女兒。”
“與我何幹。”
說着說着,氣氛又僵了。何偉業隻得再度厚着臉皮開口道:“雲昭,我是你爹,我從未想過有一天你會這樣對我。我知道你嫁的不好,才會怨我,我也不怪你不孝,但這次,你就幫幫你妹妹!她長的不如你,也沒有你聰明,如今都
十五了親事也未定下,爹是真着急啊!”
“盧氏看中的哪戶人家?”賀雲昭可不記得自己和什麼五六品的官吏夫人有人情往來。
何偉業臉色稍緩,道:“是賀家的大公子,聽說他的親事也未說定。”
賀雲昭高聲道:“想得美!讓何雲詩做春秋大夢去!”
沒想到何雲詩這沒臉沒皮的,居然觊觎她哥哥!
就何雲詩這姿色品性和家世,連她哥哥的一根頭發絲都配不上!何偉業沒想到賀雲昭會有這麼大的反應,鐵青着臉道:“我聽說賀家大公子相看了好幾次都沒挑中人家知書達理的姑娘,他想要的是鮮衣怒馬愛紅妝的姑娘,左右詩姐兒正好投生在咱們家裡,豈不正好符合
他的要求?不過舉手之勞,你為何不肯幫這個忙?”
賀雲昭氣得大喘氣,何雲詩也不拿鏡子照照鏡子,什麼的德行就想嫁給她哥哥,便是給她哥哥做小妾也是不要的!賀雲昭沉了沉氣道:“說親總講究門當戶對吧?你說我聽聽,何雲詩是哪裡配得上賀家大公子了?是長相身材,還是家世脾性?人家便是相看過好幾家都沒看對眼的,那也是在二三品文臣武将家裡挑選,何
曾把眼睛放在五品武将家裡?便是正四品從四品的,都沒聽說敢往賀家湊的,偏生你們就好意思高攀了?”
何偉業老臉一紅,尴尬地說不出話來。
賀雲昭道:“賀家公子叫她就莫要肖想了,就她那性子,嫁個今科秀才就已經是祖上積德了。”
“雲昭,你不過費費口舌,便是此事不成,也不至于得罪你盧氏跟你妹妹。舉手之勞而已,她們記着你的人情,往後你與娘家也好來往。為何不肯?”
“我不怕得罪她,更不需要她們的人情。将來何家都是他們娘仨的,我可從未想過指望娘家。”
賀雲昭雖然言語尖銳鋒利,但說的都是實話,何偉業也無奈地沉着面色道:“你當真是不肯幫忙了?”
“不幫,自取其辱這種事,你們自己做就行了,别拖我下水。”賀雲昭仍覺着盧氏母女可惡,回屋取了一面手柄銅鏡過來,塞到何偉業懷裡道:“莫說我享這榮華富貴不惦記着妹妹,這鏡子就是我給的添箱禮了,讓她好好照照自己,看清自己的模樣,省得成日自以為是
地作死!”
這般冷皿無情的話,何偉業是再也坐不住了,含怒起身,拂袖而去。
回到家中,何偉業隻把結果告訴了盧氏,至于賀雲昭說的那些戳心窩子的話,他還是選擇了隐瞞下來。盧氏聽罷已經能夠想象得出賀雲昭盛氣淩人的模樣,當即破口大罵道:“小娘養的賤人,真真是冷皿無情!半個子嗣都生不出來的東西,我看她以後老了指望誰!到時候便是死在我腳下,我都不會多看她一
眼!”
這倆人說話一個不比一個留餘地,何偉業兩頭受氣,狠狠地捶了下桌子,暴怒道:“夠了!她不幫自有不幫的道理,你也不睜大眼睛看看咱們的家世,人家三品同知家的公子,憑什麼看中你的女兒?”
盧氏叉腰把身子一送,龇牙道:“難道就是我一個人的女兒,不是你女兒?詩姐兒家世不好怨誰?還不是你沒用,這麼些年也就混個千戶,我連個诰命也沒有,誰看得起咱們,看得起咱們女兒?”
升官發财哪有那麼容易?何偉業不知道托了多少人情,費了多少工夫才做了千戶,卻被妻子這樣嫌棄,怒吼道:“你不願意待在何家,你就回娘家去!”
盧氏也氣極了,咬牙道:“當年要不是我出銀子給你上下活動,你上峰會提拔你?現在得了便宜就過河拆橋,天底下沒這樣的買賣!”
何偉業面紅耳赤,卻又無話反駁,摔門而去,逃離了何家。
盧氏也氣得不行,早知繼女薄情到這個地步,她就不會讓丈夫去自找苦頭,反倒讓賀雲昭低看了她一眼!
夫妻倆剛吵完架,何雲詩便過來了,先是安撫了母親一番,溫言軟語地熨帖盧氏的心,再惡狠狠道:“她不幫便不幫,今後隻求她沒有要求着咱們的時候!”
盧氏稍稍消了氣,道:“本想看在她幫忙搭橋的份上放她一馬,現在看來大可不必!”
打發走女兒,盧氏便吩咐人去悄悄聯系了沈蘭芝,并且告訴她了一樁非常重要的事情。
沈蘭芝頭昏腦漲病了好幾日,吃了好些天的藥,今日才見好轉,沈玉憐過來陪着她說話寬心。
沈蘭芝與沈玉憐兩個在屋裡說話,閑聊了一會兒才覺着,有個小棉襖這般貼心是多麼的好,當初她真沒養錯這個孩子。
沈蘭芝面如菜色欣慰道:“虧得我身邊還有個你,我病了這些日,仁哥兒都沒來看過我幾回,更不談侍疾。”
沈玉憐喂沈蘭芝吃已經放溫的湯藥,道:“表哥近日正忙,又要進學又要管鋪子裡的事,前院還有兩個丫鬟要照顧,哪裡忙的過來。”
沈蘭芝喝了藥問道:“照顧什麼丫鬟?夫人不是把他身邊的丫鬟都打發走了麼?再說了,哪有主子照顧丫鬟的道理?”
沈玉憐别過臉道:“我不知道,聽說夫人請了媽媽去調教她們,還讓在夜裡伺候表哥。”
沈蘭芝氣的坐直了身體,道:“這是在往仁哥兒屋裡塞人呢!我說他怎麼不來了,隻怕是被狐媚子勾住了魂兒!夫人可真厲害,竟然用這種手段離間我們母子!”
沈玉憐也委屈地掉眼淚,道:“表哥也不來後院裡見我了,倒是日日都去給夫人請安。姑姑,你說表哥會不會不喜歡我了?”
沈蘭芝開始擔心了,現在夫人已經搶占了她在兒子心裡的地位,若是程懷仁心裡連沈玉憐也沒有了,她們姑侄兩個豈不是徹底在忠信伯府沒了立足之地。
偏偏賀雲昭手段又太過厲害,修齊院堅固得像鐵籠子,她的人怎麼都安插不進去,裡面的人也都沒有貪财和缺錢的,實在不好收買。
這些時日沈蘭芝也沒了進項,隻有每月為數不多的幾兩例銀。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自打屋裡被管事帶人搬空了,她又自己花錢添置了一些東西。因習慣了日日吃山珍海味,廚房不給做,她便自己添銀子買食材,花費錢打賞廚娘,以前攢下來的現銀花的有六七
成了,餘下來的錢還得留着以後應急,這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
最要命的事,沒錢就什麼都辦不成,沈蘭芝有心對付賀雲昭,手上沒人也沒錢,卻是一點法子都沒有。
思來想去,沈蘭芝還是決定從兒子入手,她緊緊地握着沈玉憐的手腕子道:“我絕對不會讓仁哥兒對你有二心,往後這個家隻能是咱們來當!”沈玉憐順坡下驢道:“可是表哥親事有夫人做主,表哥也未必有這個意思……我一個姑娘家,如何辦得成?隻怕是癡人說夢罷了!”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這麼想,這是必須得沈蘭芝做她的助力,才好拿下程
懷仁。
沈蘭芝安撫道:“你放心,仁哥兒肯定是喜歡你的,他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人,我能不明白?且他對咱們倆最是心軟,有時候别跟他硬着來,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
緩緩點頭,沈玉憐道:“這我知道,就怕時日久了,表哥不吃這一套了。”
“他從小到大就吃這一套,你别怕,盡管放軟了性子去哄他,遲早會抓牢他的心。”
“姑姑,表哥不來後院,我又被夫人勒令不許再去前院,面都見不上,我該怎麼做?”
“想見面還不容易,今兒便差人去說我不好了,叫他來看看我。他不是日日還要去同夫人請安嗎?他幾時去,你就幾時在二門上等着。大熱天的,他保準心疼你!”
前幾天沈玉憐本也打算日日去太陽底下攔程懷仁,隻不過曬黑的太厲害,又難得養回來,便作罷了,眼瞅着情勢越發不好,便隻能硬着頭皮上。
沈蘭芝算是把程懷仁的性格摸得清清楚楚,沈玉憐也是漸漸從姑姑這裡學到了拿捏表哥的本事。
兩人剛商定好怎麼先綁住程懷仁的心,沈蘭芝的丫鬟合春鬼鬼祟祟地進來,在她耳邊低語說了幾句。
沈蘭芝忽然大喜,把丫鬟打發出去之後,關上門對沈玉憐道:“真是天助我也!憐兒,今兒你先陪我出去上香一趟,我得出去取個‘好東西’回來。”
所謂“好東西”,自然就是從盧氏口中得知何雲昭的把柄了。
姑侄二人略梳妝了下便出發了,與盧氏在一間小廟裡見了面。
盧氏把事情告訴了沈蘭芝之後,點撥道:“她對我們這些人總是狠心的,但是對那人肯定是狠不下心來。你隻要捉住一次了,便可叫她身敗名裂!”
沈蘭芝當即大喜,道:“那人什麼時候能來?”
“你莫急,我總得費些銀子才好,不然誰肯替你辦事?”
沈蘭芝明白這個意思,便拿了些早就準備好的銀票給盧氏,道:“越快越好!”
沈蘭芝打定主意要在這段時間内,讓沈玉憐把兒子的心收回來,再捉住賀雲昭的把柄,三人聯合起來對付她一個,就不信扳不倒她!
從小寺廟裡回去後,沈蘭芝又在屋裡躺了下來,萬事俱備,隻等着水到渠成了!
炙熱的陽光将将弱下來之際,程懷仁就回來了,沈玉憐的丫鬟一下午就守在角門旁邊,一見少爺回來了,便趕忙跑回去同主子通風報信。
沈玉憐便吩咐人去前院,告訴程懷仁沈蘭芝下午出去拜了佛,哪曉得回來又不好了。随即撐着傘,一路快走到了二門。
等到程懷仁趕來二門要去看姨娘的時候,也正好遇到了沈玉憐,一見表妹滿頭大汗,他果然憐惜地問她為何不在屋裡等,跑出來做什麼。
沈玉憐軟言道:“我也是心急,想快些同表哥一起去看姑姑。”
兩人暫且放下旁的話,快步去了沈蘭芝院裡。
沈蘭芝也不說什麼,就是哭,哭得累了才指責程懷仁兩句道:“我病了這些日也不見你來看我,要不是有憐兒日日侍疾,指不定我在屋裡沒了臭了都沒人曉得!”
程懷仁不悅道:“姨娘你說的什麼話?我怎忍心叫你受這般苦?這不是忙了好些日沒有功夫嗎?今兒一得空聽說你又不好了不就來了嗎?”
沈蘭芝這才臉色稍霁。
程懷仁又接着溫言道:“明曉得身體不好,又出去做什麼?”
沈蘭芝嗔他一眼道:“你就要下場了,當娘的真能不急?才好些我就去廟裡給你祈福了,隻盼着你早些考取功名,才好把住家業。”
程懷仁手頭有了錢,越發沒有心思舉業,說起下場的事,他十分心虛,糊弄着把這個話題帶過去了。
沈蘭芝又刻意挑起話題,讓表兄妹兩人親近。三人聊到天黑時分,程懷仁都還未離去,最後隻得在迎春居裡用了晚飯。
修齊院,賀雲昭并未擺飯,她聽說武定侯府的帖子送到老夫人那裡去了,料到曹宗渭夜裡要來,便打算一起去壽甯院用飯。
坐着喂了喂烏龜,賀雲昭便去了壽甯院,才等了沒一會兒,丫鬟便說曹宗渭來了。
擺膳之前,曹宗渭望着賀雲昭道:“這兩日忙,便沒來看老夫人和夫人。”
謝氏面上波瀾不驚,道:“你還有心思看我這個老太婆?”觑了賀雲昭一眼,這意思分明就是諷刺曹宗渭。
曹宗渭笑了笑,不置可否,又告訴謝氏程懷信已經安全出發了,十天之内能到蜀地,跟去的人會實時快馬加鞭送信回來。
謝氏很放心曹宗渭辦事,也并未多說什麼。
用飯的時候,還是和往常一般,曹宗渭偶爾會給賀雲昭夾菜。有時候他的手臂伸得長了,便能看見蜿蜒的肉色疤痕。
那是救賀雲昭那次,被歹人刺傷的,現在已經完全愈合脫痂了,傷痕顔色粉粉嫩嫩,像一條蟲。
賀雲昭看着不免有些心疼,畢竟是為她受的傷。
曹宗渭也注意到了賀雲昭的眼神,以為是被這傷疤吓住了,收回手抻了抻袖子,把它擋住。
用過飯,夜裡還是賀雲昭送曹宗渭出二門。路上,他猶豫着開口道:“夫人是不是覺着醜?”
賀雲昭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沒有,隻是想起你受傷的時候,還有些後怕。”
曹宗渭這才松了口氣,他以為夫人嫌棄他呢,“夫人,這樣的傷痕我身上還有很多,以後……你可别怕。”
“怎會!你那都是為國為民才傷的。”她心疼都來不及,哪會嫌棄?而且賀雲昭的心裡,對英雄是很崇拜的。曹宗渭頗感慰藉,他們這種人,都是富貴險中求,現在鞑靼雖然老實了一些,但也是前幾年被他一直打得連連後退才不敢侵犯。現在朝廷暗流湧動,指不定什麼時候鞑靼就聽見了風聲,逮着機會過來咬一
口。
能被賀雲昭這般誇贊,曹宗渭覺得很滿足。而且,夫人方才還未發覺自己被他調戲了,以後能看得見他身上傷疤的時候……除了坦然相對的時刻,還有什麼時候?
曹宗渭回家之後的第二天,便去把手上的傷痕刺上了兩個缺筆畫的字——她的名字,雲昭。等到她離了伯府,他就把字都刺全。
……
賀雲昭才起來的時候,便聽見文蘭說,程懷仁昨日一整夜都在迎春居,沒有出來,沈玉憐也是。
賀雲昭面無表情地聽着,心裡想的卻是,程懷仁總算上鈎了,她就不信孤男寡女,什麼都沒發生。
一個破了瓜的姑娘,便隻能給和程懷仁在一起了。
為了保險起見,賀雲昭掐算着日子,想着勤時院的丫鬟調教的差不多了,便叫那邊的媽媽回壽甯院。
那兩個丫鬟也頗通人事,夜裡伺候着,便主動靠近了程懷仁的身。
嘗過小家碧玉的滋味,程懷仁再不可能咽得下野菜,不耐煩地推開丫鬟,又去了後院迎春居,接着沒多久,沈玉憐也去了,兩人在院子裡一待又是一夜,下人們隻當睜眼瞎。
接連幾日,程懷仁有兩天都宿在迎春居,賀雲昭佯裝不知,等到伯府裡有了閑言碎語傳出來,才把程懷仁喚了過來。
程懷仁見着賀雲昭心裡猜得到是為着什麼事,很是心虛,請了安便不敢多說話了。
賀雲昭坐在羅漢床上,略看了一直垂頭的程懷仁,道:“可曉得我叫你來是為着什麼事?”
“兒子不知。”到了這個關頭,隻能裝傻。賀雲昭道:“撥給你兩個老實丫鬟,原是想你能通曉人事,好準備給你說親。也過了這麼些時日了,你虛歲都十六了,再不說親真說不過去。從今以後我便開始給你相看,挑些門當戶對的你自己選,如有入眼的,再去女方家中或是去廟裡相看。我是你嫡母,這些事都是我該做的,但我也怕人背後說我刻薄苛待你的閑話,所以我隻幫你操持,最後選定誰,還是你自己說了算,将來好不好,你也都怨不着我。
你以為如何?”
這樣是最好不過了,程懷仁起初還以為嫡母會在給他挑了兩個通房之後再挑一個醜媳婦,沒想到這回倒是開明了許多,像她磊落的性格。
但是……表妹怎麼辦。程懷仁正糾結着,賀雲昭道:“要說親你就不可胡來了,和表妹一起夜宿姨娘院子像什麼樣子?便是你們倆清清白白的,别人也要傳出閑話來了,莫等到相看的人家打聽到了,以為你妻未娶,妾先過門,說
忠信伯府家風不正!”
這番話連消帶打,程懷仁一點想開口說想娶沈玉憐的餘地都沒有。賀雲昭又“好心”道:“憐姐兒年紀也不小了,你若真為她好,就遠着她些。她好歹也是在伯府長大的姑娘,府裡一直把她當正經小姐看待,将來由我出面,嫁個家境殷實的讀書人,做個正經的舉子夫人,也
算風光體面。”
抛開表妹和自己的私情,程懷仁以為,這樁婚事再好不過。沈玉憐以前那般算計夫人,賀雲昭卻還這樣不計前嫌的替她考慮,二人品性,立見高下。
程懷仁心裡的話,到了嘴裡又咽了下去,就這麼默默地聽着,忽然開始後悔前幾天的舉動。想了又想,他還是不敢承認兩人已經有了夫妻之實。
程懷仁試探着道:“母親,憐兒與我青梅竹馬,我實在舍不得她嫁出去……”越說聲音越小,連頭都不敢擡起來。
賀雲昭皺着眉道:“你跟我老實說,你是不是對憐姐兒有意?”
程懷仁半晌才承認道:“是。”不知為何,說完這句話,他頓覺心有不甘,難道将來陪伴一生的正室夫人,真的就是表妹了?
賀雲昭拍桌怒道:“糊塗!”
程懷仁緊張地捏着衣裳,道:“兒子是真心和表妹在一起。”事到如今,除了這般撒謊應付過去,也沒有辦法了。
賀雲昭裝出一臉怒其不争道:“你這是在害她。你說你喜歡她,那你打算讓她怎麼辦?嫁你為妻,還是給你做妾?”
程懷仁想說擡她為妾,可惜說不出口,真實想法一說出來,就再也收不回來了。賀雲昭繼續訓斥道:“你若想娶她為妻,可你想過伯府的将來沒有?就程家現在這個狀況,你若不娶個家世好的姑娘做助力,以後怎麼撐起門楣?現在你父親病了,又有聖上念着舊情庇佑,還留着他的爵位
。你信不信,隻等你承襲了爵位,假使你娶的是憐姐兒,莫說她了,你連你自己的爵位都保不住!”
這一點程懷仁比誰都清楚,所以娶沈玉憐,他是不甘心的。
賀雲昭又道:“若是你想擡她為妾,她肯依嗎?你姨娘舍得嗎?你舍得嗎?”
念着這麼多年的感情,程懷仁也是有些舍不得的。
若是有那麼一種身份,能讓表妹既不委屈,又不影響他的仕途就好了。賀雲昭也不需要再多說了,隻道:“要前途還是要美人,你自己挑吧,想好了來告訴我。若是還想得個良配好助力,再來找我替你相看。你這樣和表妹不清不楚,莫說人家門當戶對的看不上伯府,就是低伯
府一頭也不願嫁進來!”
程懷仁根本沒有多想,他一口道:“母親,我自然要以家族為先!”若是連家都保不住了,娶誰又有什麼要緊的。
賀雲昭忍笑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反悔?”
程懷仁堅定道:“不反悔,若不把伯府立起來,列祖列宗又如何看得起我!”
說的倒是冠冕堂皇,實則就是不肯為了一個女人賠上自己的前途罷了。
賀雲昭面無表情道:“既然你自己有主意,我就依了你。至于憐姐兒……你想讓她做妾侍嗎?”
程懷仁面色為難,搖了搖頭。
賀雲昭點頭道:“那憐姐兒那邊,我也替她留心好人家,望她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反正伯府的産業都在你手裡,給她多少做嫁妝,你自己拿主意。”
那些産業……程懷仁都虧得差不多了。不過他沒敢同賀雲昭說,應下之後便準備回去了。他實在不敢再多看嫡母,越與她說話,心裡越沒底。
程懷仁這廂剛走,賀雲昭便把沈玉憐叫來了,問她女紅學的怎麼樣。
沈玉憐自然是敷衍過去,說尚可雲雲。請來的繡娘十分嚴厲,稍有不順便出言訓斥,日子久了,她便常常托言跑出去,眼下能繡的也就是個荷包,要讓她做雙鞋她都不會。
賀雲昭心裡都門兒清,揭過不提,又道:“你都十四了,身邊又沒個能做主的長輩,既然你長在伯府,我總要管一管閑。這些日你避着些仁哥兒,待把他親事說定了,我再來操心你的。”
沈玉憐花容失色,瞪大了眼睛看着賀雲昭。
賀雲昭見她那副模樣,語氣平靜道:“你放心,再不濟你也是仁哥兒的妹妹,我不會虧待你,若沒有舉人功名在身的人,我不會給你相看。”
拿一個舉人就想打發她?!
沈玉憐怒氣沖沖道:“我不嫁!你休想把我趕出去!”
“我趕你?我這是為着你好!若非我出面替你操持,依你的身份,莫說一個舉人,便是秀才都沒有看得上你的!”
沈玉憐小黃臉慘白,咬唇道:“你别想得逞,表哥和姑姑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你這樣作賤我!”
哈!一個妾侍的侄女能嫁一個舉人,居然還稱之為“作賤”她,賀雲昭險些沒笑出聲來。
眼看着沈玉憐氣得發抖,賀雲昭輕飄飄抛出一句話:“這是仁哥兒的意思,你反倒說我作賤你,難道仁哥兒也輕賤你?若不是看在他的份上,我沒必要幫這個忙。眼看着你熬成老姑娘,又與我何幹?”
沈玉憐顫着雙肩,聲音尖細道:“我不信!”明明他們近日才有了肌膚之親,他在床笫之間許了她伯府夫人之位!
賀雲昭懶懶地理了理鬓發,道:“左右仁哥兒還未走遠,我這就叫人去把他喊回來,你與他當面說清楚。”沈玉憐彷如泥胎木偶呆呆地站在那裡,賀雲昭微擡下巴示意,丫鬟便趕緊追上二門,把程懷仁喊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