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定瞅了眼走來的李伯言,淡然道:“若能如此,非大惡,乃大善也,能成聖人,流芳千古。”
範念德見到李伯言,笑說道:“還讓人去喚你過來,沒想到你自己過來受教了。這位是西山先生,理學大家,還不快些拜見。”
“西山先生之名,早有耳聞。朱門領袖、閩學幹城嘛。驢民李伯言,見過先生。”
蔡元定皺眉道:“驢民?倒是未曾聽聞過,難不成與彘翁同個意思?”
一老一少,上來就針鋒相對,邊上的範念德跟趙汝愚搖頭苦笑。他們也是理學大家,自然是希望蔡季通能夠降服住這個妖孽,但是理學如今淪為僞學,黨禁森嚴,前無僅有,讓他們看不到什麼出路,所以革新理學這個想法,反倒是在他們心底深處萌芽開花。
他們是政客,難有晦翁、蔡西山這般,在理學後生心中有地位,若要革新理學,必然的需要晦翁、蔡西山這樣的人點頭。這也是趙汝愚此番的用意。
“不敢,驢民豈可與彘翁争輝?”
蔡元定臉色大變,喝道:“是晦翁!大言不慚,汝之德行,難成大器也!”
趙汝愚淡淡道:“伯言,在西山先生面前,不得無禮。”
李伯言看着堂上這三位年長的老者,也是短歎,也對,這些人已經夠慘的了,自己再揶揄嘲諷,有些失了理智,便說道:“趙相公教訓的是,伯言受教了。”
見到李伯言收斂了,趙汝愚才松了一口氣,劍拔弩張的,哪裡像是探讨學問,簡直就是村口潑婦罵架。
“去歲黨禁,如今變本加厲,當中韓黨進讒言是其一,但是如此趕盡殺絕,官家也非心腸狠辣之輩,我等也想想,為何如此?到底吾等推崇的天理道義,哪裡出了岔子。西山先生乃朱門領袖,您講一講,到底有什麼問題。”
趙汝愚畢竟是個政客,推崇理學,其中原因,更多的是因為朱熹乃天下理學之大成者,當初扶持理學,不免與穩固相位有關。
蔡元定冷哼一聲,道:“理學自我朝之初誕生以來,集天下大儒,幾代賢者完善,早就是儒學經典之派,哪裡有什麼問題,分明就是韓賊排擠異黨,無端構陷罷了。”
“西山先生,不才一直有個疑問,可否問之?”
蔡元定見到李伯言謙虛起來,心中那口怒氣才漸隐下去,道:“你問便是。”
“理學自宋初三先生之言至今,探究人倫道德,終其一點,便在于‘理’一字,可對?”
蔡元定點頭道:“不錯。萬物皆由理、氣構成的,氣乃構成一切事物的材料,理乃事物的本質和規律,理、氣相依而不能相離。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理在先,氣在後,有是理便有是氣。”
“那麼,這個氣和理,先生見過嗎?”
蔡元定見到李伯言問出這麼幼稚的問題,不知道有多少初聞理學的後生問過諸如此類的問題,想也不想地說道:“你見到的萬事萬物,皆有氣構成。天日東升西落,月有陰晴圓缺,此等不變規律,皆為理。所以,你說見過沒見過?”
就像笃信佛學的信徒一樣,你問他真的有西天極樂嗎?他一定會說,有,隻是得到往生才等抵達罷了。連給你證明的機會都沒有,你何從攻破他的言論?
同樣的問題,或許問範念德、趙汝愚這樣的政客,還能震懾住,然而李伯言明白,問這個朱門領袖,即便是搬出當年趙匡胤黃袍加身的例子,他都能給你說出花來,自圓其說。
“那我說,天地萬物由一種叫做‘智障’的東西構成,西山先生能否反駁我的觀點?”
“……”
趙汝愚古怪地看了一眼李伯言,心說這小子都什麼套路?
然而蔡元定并不知道智障二字的含義,以為李伯言在跟他讨論學術上的問題,便道:“這個,你有什麼依據嗎?”
“那您所謂的氣跟理,依據從何而來?”
蔡元定眉頭一皺,道:“你這是擡杠!”
“晚輩自知,理學經過幾代先賢完善,一旦承認了這一點,之後就走不出諸公的言論了。”
蔡元定就沒見過這樣的刺頭,理學的一切都是基于這個義理,從而擴展延伸,然而李伯言偏偏從這一點來讓他證明義理的存在,這就沒什麼可以争辯的意義了。
“孺子不可教也。”
李伯言見到蔡元定氣勢先敗下來,便說道:“西山先生既然無法證明氣與理的存在,那我等便不讨論這些玄虛的東西。”
“不是,你……這怎是玄虛的東西,而是存在的真理!”
“誰規定的?宋初三先生?還是北宋五子?這樣的理學,本身便是建立在一個虛無荒謬的假設上,與其說是治世儒學,在下認為,更接近于神學,太假了。”
蔡元定喝道:“你這是污蔑!”
“那您證明給我看呐。我手中這隻茶碗,那是瓷土構成,瓷土就是瓷土,先生非要說是由氣構成,先生或許能夠用這樣那樣的理學說服自己,那您覺得,讓那些目不識丁的百姓,如何接受?”
李伯言不等蔡元定辯駁,直接接着說道:“即便你能忽悠我等驢民,強行将氣理的學說灌輸給我等,您覺得給百姓說,瓷土就是瓷土來得合理,還是說瓷土是所謂的氣來得合理呢?”
“我等窮其一生,注疏立說,早已集大成之說,不是汝等後生可以動搖的。”
李伯言見到蔡元定如此,便道:“晚生并不想動搖。而是理學如今能有晦翁等大儒護道扶持,但諸公之後呢?如此玄奧之說,能夠剩下什麼?我來告訴諸公,剩下的便是養豬的教條道義,泯滅人欲,道德禁锢。這便是帝王需要的驢民,安世所要的粉飾太平!”
“伯言,冷靜。也許并非你所想的這樣。”
李伯言長歎道:“趙相公,理學發展至今,确實是繼往開來,儒家又一鼎盛之學,然而對于後世毒害之大,乃是諸公想象不到的。”
蔡元定從未聽過如此言論,皺眉道:“汝非後世之人,豈止後世之事?”
“在下拿晦翁當初勸陳氏守節一事,諸公覺得,此舉是否道義?”
蔡元定道:“明道先生有言,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孀婦于理,不可娶也。”
“荒謬!先生可否有女?”
“不曾有。”
李伯言道:“若先生有愛女,正值芳華,夫不幸亡故,人生漫漫,先生忍心看着令愛孤獨終老?還是說,以令愛獨守空室為榮?”
蔡元定沉默了。晦翁勸孀婦守節一事,不可謂不賣力,然而基本沒有人當回事。按人情來說,确實,憑啥你朱大神一句話,就剝奪人家再嫁的權力?就是蔡元定,被李伯言這樣一假設,心中也是不情願的。
“先生不回答,在下就讓先生默許了。再來說說晦翁勸農之說,勸農本無錯,但是百姓勞作閑暇之餘,看看傀儡戲,又有何不可?晦翁卻嫌農人不夠克勤克儉,遵循天理,此等做派,實在是不拿人當人看,試問天下人皆以此為标榜,大宋的百姓幸福嗎?到底是勞作的器具,還是一個幸福的宋人?”
蔡元定眯縫着眼,漸漸意識到,眼前這個少年不簡單。理學的這套治世大道,在他面前,竟然被說得一無是處。他緩緩起身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李伯言盯着那雙堅毅的眼睛,道:“還請先生正面回答之。”
蔡元定見到那雙犀利的目光,竟然第一時間想到了退避。當年臨安貶谪踐行,都沒有今日這般憋屈。
“容老夫再想想,趙相、伯崇,告辭了。”蔡元定拱手而去。
範念德跟趙汝愚二人互視一眼,仿佛心裡有了定數。朱門領袖都铩羽而歸,想必這一回,怕是要驚動晦翁了。
“依大郎之見,理學之出路在何方?”
“在二公面前,伯言豈敢賣弄。”
趙汝愚心說,這還不算賣弄,都把西山先生都罵得狗皿淋頭,還差這一點?理學淪為僞學,确實有其不合理的一面,但是如今事已至此,如何能走出困境,才是他們所要面對的問題。
“你的意思……”
李伯言目露精光,終于說出了他想說的話:“斧正理學,去僞存真。趙相若能做到,将是萬世之福。”
範念德見到李伯言忽悠得一愣愣的,忙道:“大郎先莫提這個,當初汝說的那個興農之事,如何為之?”
“不知二公可還記得熙甯變法一事。”
趙汝愚眉頭一皺,道:“大郎說的是神宗之時的那場變法?”
“不錯。”
範念德搖頭苦笑道:“大郎莫要提了,阻力太大。當年晦翁知漳州時,用以經界,立馬遭到阻力,行不通的。即便放在今時今日,都無計可施。”
李伯言笑道:“沒有讓範公為難的意思。伯言隻是想告訴二公,即日起,李家所有佃戶的戶稅、丁稅,皆有李家承擔。”
“咳咳,大郎不必如此。單單你們李家這一畝三分地,并改變不了什麼大局,還是免了吧。”
趙汝愚也說道:“是的,大郎此舉不可為,也不必為。”
“範公、趙相真的不信單憑我一己之力,難以改變永州局面?”
“自然。”
“那便請二公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