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望月已經将近三天沒有說話,這時候一開口,聲音粗粝沙啞得像是在磨砂紙一般,難聽得幾乎不像是人類發出來的聲音。
“沒有。”水濯纓搖搖頭,“火場上一片狼藉混亂,到處都是被燒過的遺骸,我們分辨不出哪些是屬于小皇子的。”
齊望月臉色驟變,打開懷裡那個青瓷壇子,裡面裝的果然隻是一些衣物和木材焚燒出來的灰黑色灰燼。
在一般溫度的火焰焚燒下,人的骨骼往往不能被完全燒成灰,裡面總會含有一些散碎的灰白骨質,一眼就能辨認得出來。
齊望月猛然站起身,想朝房間外面走去。然而她這幾天來一直坐在那裡沒有動過,而且幾乎滴水未沾,身體虛弱到極點,這一下突然站起來,眼前一黑,頭暈目眩,軟綿綿地便往地上倒下去。
水濯纓連忙扶住她:“你要去哪兒?”
“去找晏兒……”齊望月虛弱無力地半睜開眼睛,竭力想要站起來,“沒有找到晏兒的屍體,說明他一定沒有死……”
水濯纓微微蹙眉:“我們已經找過了,晏兒并不在附近。他那麼小的一個孩子,就算當時能在火海中幸存下來,也是不可能自己離開的……”
“為什麼不可能是當時有人救走了他?”
齊望月終于坐起身,一雙原本空茫灰暗的眼睛,這時候急切地望着周圍,仿佛在這房間附近就能找到小皇子一樣。
“一定是有人救了他,把他給帶走了……他一定沒有死……我要去找他……”
她一邊喃喃地說着,一邊努力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全身使不上一點力氣。
水濯纓勸道:“你現在這個樣子連站都站不起身,更不用說去找人,我先讓人送點吃的過來,等你有了體力再說。”
下人很快送來了清粥之類,這次齊望月沒有拒絕,總算喝了一大碗粥下去,然後又被水濯纓哄着去睡了一覺。
水濯纓這才松一口氣。她故意在齊望月面前提及并沒有找到小皇子屍體的事情,又誘導齊望月覺得小皇子有可能被人救走,就是想讓她重新燃起一線希望。
盡管水濯纓自己确實覺得小皇子根本不可能在那樣的烈火中幸存下來,當時雲梯周圍全是卑蒙将士,也不會有人去救小皇子。但總得給齊望月這個盼頭,否則她現在心如死灰,全無生念,連活下來都成問題。
無論什麼樣的悲痛,總能被時間慢慢沖淡,有這麼一點希望在,應該會容易更熬過去些。
齊望月醒過來之後,水今灏本來想帶着她動身回徽陽,然而她一點也沒有想回去的意思,一醒來就要離開。
“我感覺得到晏兒。”她極其堅定地說,“他還活着,而且在等着我去找他,我一定要走。”
水濯纓和水今灏面面相觑。
齊望月能感覺得到小皇子?這該不會是她悲痛過度,精神已經出問題了?
水濯纓前世裡倒是聽說過雙胞胎之間有心靈感應之類的事情,皿緣關系最近的骨肉至親之間,是不是真有一種神秘的無形聯系,誰也不敢說。
也許小皇子真的沒有死,而齊望月真的感覺到了他?
他們本來就打算為了齊望月真的去找小皇子,但那也是派下人和士兵出去,而不是齊望月自己去找。敵人能抓了小皇子來當做人質,自然也能抓對于水今灏來說同樣重要的齊望月,她現在走到哪裡都可能有危險。
然而齊望月執意要走,一半恐怕也是不想留在水今灏的身邊,他們最終還是沒有辦法,總不可能強行把她關起來。而且對她的精神狀态來說,讓她出去在外面行走,總比關在皇宮中心急如焚地等消息要好些。
齊望月現在的身體還不是很好,需要有下人在身邊服侍,但下人多了又顯得引人注目,容易暴露身份,最終隻選了兩個人跟着。
水今灏派了一批武功最高強的大内暗衛隐藏在她身邊保護她。水濯纓讓“蛇信”裡的人照着齊望月的臉型做了兩張人皮面具,雖然沒有紫翼做的那麼逼真,但用來掩蓋齊望月的身份也夠了。
齊望月沒有回徽陽,直接從錦州城離開,她自己其實也并不确定到底要去哪裡,隻是憑着直覺走而已。
至始至終,她沒有再跟水今灏說過一句話。
她離開的時候是傍晚,水今灏着一身素白的布衣,在錦州城城門上方的城牆上,望着齊望月乘坐的青篷馬車緩緩地駛離錦州城,車輪在道路上壓出淺淺的車轍。
這些天來,他跟齊望月說過的唯一一句話就隻有對不起,蒼白無力得連他自己都聽不下去。齊望月不想見到他,他便沒有出現在她的面前,包括她離開的現在,也隻是像這樣站在城牆上靜靜地目送她遠去。
他從來不是善于死纏爛打的人,更何況就算會死纏爛打,在這種時候也沒有什麼話能解釋,能勸慰,能挽留。
三年前,齊望月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夏澤複國戰争中天天跟在他的後面,他退一步她就進一步,走到哪裡都死纏着他不放;他被卑蒙軍隊俘虜,她半夜隻身一人潛進卑蒙營地找他,拼着一身重傷把他救出來;他當上夏澤皇帝,她頂着滿朝文武歧視的目光,頂着巨大壓力留在他的身邊;臨盆的時候,她陣痛了整整兩天兩夜,耗盡全力,為他生下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他一向重情義守承諾,從來沒有欠過别人什麼,但他對得起錦州七萬百姓,卻對不起她。
水濯纓站在水今灏的身邊,同樣望着下面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的那輛青篷馬車,輕聲道:“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水今灏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暮色四合,灰雲覆蓋的蒼穹中見不到夕陽也見不到晚霞,隻有一片漸漸暗下去的蒼茫霧霭,籠罩四野天地。
……
剛剛出生一個月的小皇子夭折,卑蒙族被夏澤所滅,夏澤的領土擴大四分之一。短短大半個月裡,夏澤接連發生巨變,舉國陷入一種詭異的狀态,籠罩在皇都徽陽上空的氣氛壓抑而又複雜。
為了齊望月的安全,皇後離宮出走的消息并沒有傳出去,水今灏找了另外一個替身假扮成齊望月,一同回到徽陽。假稱皇後因為痛失愛子,悲傷過度而病倒,替身基本上不在衆人面前露面。
水濯纓本來想留在夏澤多陪水今灏一段時間,然而她現在頂着的已經是東儀皇後的身份,雖然夏澤是她的母家,長期留在這裡也還是不妥。
而且現在已近五月,東儀那邊的外交禮宴榴月宴快要開始舉辦了,她最好得回去參加。
榴月宴本來是為了鞏固中原三國的關系,在三個國家之間輪流舉辦,三年前是東儀,前年是北晉,去年是西陵。
但自從去年即墨缺登上西陵皇位之後,西陵和東儀的關系已經等同于破裂,即墨缺也不可能來東儀的地盤上赴宴,那等于就是找死。現在參加榴月宴的還是三個國家,不過換成了東儀、北晉和西陵以北的草原國家烏坦。
烏坦可汗薩爾勒性情暴躁為人粗犷,以前隻和接壤西陵關系較好,這兩年來薩爾勒的行事風格漸見溫和收斂,跟北晉和東儀都建立起了緊密穩定的外交關系,倒是反而跟西陵有所疏遠。所以這次烏坦替代西陵,參加了三國榴月宴。
“纓兒,你回去吧。”
水今灏看水濯纓猶豫,難得一次主動開口讓她回東儀。換做以前,他都是恨不得把水濯纓永遠留在夏澤,一直别回绮裡晔身邊的。
水濯纓還是有點擔心他:“哥,你别太……”
“我沒事。”水今灏笑了笑,“你現在是東儀皇後,獨自留在夏澤,時間耽擱太長了不好。夏澤邊境上有東儀軍隊壓着,不會出什麼大事的。‘雀網’要是有發現晏兒的蹤迹,傳消息到夏澤來就好。”
除了保護齊望月的大内暗衛以外,他也派出了大批人,在夏澤全境内尋找小皇子。
盡管他當時是親眼看見小皇子落進火海中,但齊望月那麼笃定的态度,讓他也升起了一線極其微弱渺茫的希望。
沒有找到小皇子的屍體,就不能肯定小皇子真的已經遇難,他不能不找。
而且……萬一,不,哪怕是十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真的能把小皇子找回來,齊望月就也有可能會回來。
水濯纓也早就傳信給绮裡晔,讓分布在整片大陸上的“雀網”留意小皇子的蹤迹。“雀網”是大陸上最強大的情報力量之一,隻要小皇子真的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會留下蛛絲馬迹,總有被“雀網”查到的機會。
……
五月初,水濯纓終于動身回了東儀。到崇安時,正好是榴月宴舉辦的前一天。
绮裡晔的盛大儀仗等在崇安城門口接她,他就在衆目睽睽之下,把她拉到奢侈華麗得像是移動珠寶庫一樣的禦辇上面,一把摟進懷裡,低頭吻了下去。
“心肝小寶貝兒,想我了沒有?”
水濯纓嘴角一抽,不敢去看街道遠處圍觀的百姓是個什麼樣的反應,一手撐住绮裡晔的腦袋:“……别在這裡!”
绮裡晔充耳不聞,抓住她的雙手手腕扣在背後,更加放肆地含住她的嘴唇,舌尖直接探進了她的口中,攻城掠地。
這人喜歡在光天化日下秀恩愛毀三觀的癖好一發作起來,水濯纓一向拿他沒有辦法,掙紮反抗的唯一結果,也隻會是他更加沒節操沒下限的舉動。隻能跟隻鴕鳥一樣,拼命把自己往他的懷裡縮,以求周圍衆人盡可能地看不到她。
绮裡晔十分滿意她這個反應,這一吻從崇安城門口一直持續到皇宮中,吻得越來越深,纏綿糾葛難解難分,直吻到水濯纓快要缺氧窒息了,绮裡晔這才放開她。
“我們又沒分開多長時間,至于麼?”
水濯纓喘息着半天才緩過氣來。這時候他們已經進了紫宸宮,绮裡晔一進宮就抱着她去浴室,冠冕堂皇地要幫她洗掉一路上的風塵仆仆。
“當然至于。”
绮裡晔扒了她的衣服,把她放到漢白玉浴池的池水中,自己也寬了衣下來。
“沒聽說過什麼叫做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麼?……不過當然了,對于心肝寶貝兒來說,應該是一見不日,如隔三秋,所以我才會這麼急。”
水濯纓腦子卡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兩句話之間的區别:“……”
再這樣下去,她的詞典裡面已經沒有幾個正常的成語了。
绮裡晔手臂一撈,把水濯纓撈進他的懷中,一手随即便暧昧地遊走上了她的身體。水濯纓趕緊抓住他的手。
“等會兒,先别亂動……我有正事想先跟你談。”
他們雖然也就半個月沒見,但對绮裡晔來說已經像是吃了十年的素,這要是被他一折騰起來,不到後半夜絕對沒個完。三國榴月宴明天就要舉辦,明早還要早起,到時候她肯定累得根本沒精力談這件事情。
绮裡晔的手覆在他最喜歡的位置上,身上的溫度已經一片熾熱灼燙,但畢竟還是停了下來,抱着水濯纓,在漢白玉浴池的邊緣找了一個最舒服的位置靠着。
“有話趕緊說。對我來說,一解三秋相思之苦才是正事。”
水濯纓眉頭隐隐跳動,深呼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冷靜下來。
“绮裡晔,我一直想問你,你不想要孩子,但是我們又不采用任何避子的辦法,這樣我遲早可能會懷孕,到時候你會怎麼對待這孩子?”
绮裡晔微微一挑眉。
“這就是你說的正事?”
“這事難道還不夠重要?”水濯纓轉過身來直視着他,“我需要知道你的一個明确态度,要是你真的一點也不想要孩子,那我就想辦法避孕,而不會生一個不受父親歡迎的孩子下來。孩子不是一件想要就要想扔就扔的東西,不想要的話幹脆不要有,有了就必須對孩子負起父母的責任。如果我将來有孩子,我不會讓孩子置身于一個有父親卻沒有父愛的殘缺家庭中。”
绮裡晔直視着水濯纓的眼睛,語氣平靜。
“那你自己想不想要孩子?”
“我……”
水濯纓頓住。她現在才剛滿十七歲,雖然在古代很可能都已經是兩三歲孩子的母親,但從現代的觀念來看,這個未成年的年齡對于生孩子來說還是太小了些。而且她目前對孩子本身并沒有多大的期待感,屬于那種有就有,沒有也不會刻意想要的态度。
但是現在覺得可有可無,并不意味着将來也會一直如此。孩子對于一對夫妻來說,有着無可比拟的重要作用。
她和绮裡晔現在都還年輕,烈火幹柴,可能覺得孩子是礙事的第三者,除了添麻煩以外似乎沒什麼用。但是等到五年後,十年後,也許就不是現在的這種想法。
一對男女的愛情無論開始時多熾熱多濃烈,最終都會在漫長時光的沉澱發酵中,化作一種比愛情更深厚更悠長,更接近于镌刻進骨子裡的親情的感情。而這種親情,往往就需要靠孩子,靠兩人之間骨肉皿脈的聯系者來維持。
“我現在暫時沒有特别想要,但是以後也許會想。”
水濯纓最終還是實話實說。她必須把绮裡晔的想法考慮進去,一個還沒見到影子的孩子和绮裡晔相比,自然是绮裡晔更加重要。
“那還避什麼孕。”绮裡晔毫不遲疑地接話,“晏染說過,你的身體本來底子就有問題,再喝避子湯的話肯定要一輩子不孕。其他的方法我也嫌麻煩,還不如幹幹脆脆地做來得痛快。”
水濯纓微微一蹙眉:“那有了孩子呢?”
“有了就有了,生下來好好養着,我保證不會虐待那小兔崽子便是。”
绮裡晔沒什麼好氣。真有了一個小兔崽子,要是識相一點不跟他搶他的心肝寶貝兒,他這個當父親的就勉強對孩子好點;要是不識相的話……他有一百種手段收拾得這兔崽子服服帖帖,但又能讓心肝寶貝兒不覺得他是在虐待孩子。
水濯纓:“……”
她聽這語氣,怎麼感覺這麼不相信他的話呢?
他們的孩子是小兔崽子,那他們兩個是什麼?
绮裡晔覺得這件事情談到這裡,就已經算是解決了,伸手将水濯纓攬過來,把她纖細的腰身貼到自己的身上。低頭咬住她的嘴唇,彎腰往下一壓,把她整個人朝後壓進了浴池的池水中,水濯纓還想說出口的話,頓時被一串咕噜噜從水中冒出來的氣泡取代。
“心肝小寶貝兒,明天就是榴月宴,我們隻有一夜的時間,春宵苦短,應該及時行樂才是……”
……
第二天,一年一度的三國榴月宴在東儀皇都崇安城裡的皇宮中舉辦,地點照例在接待外來使臣貴客的永和宮。
從北晉和烏坦來的皇族權貴們早就已經抵達崇安。北晉來的為首人物是北晉太子聿凜,烏坦這是第一次參加榴月宴,為表重視,來的是烏坦可汗薩爾勒本人。
夜幕降臨,永和宮中燈火輝煌,寬敞的大廳中,長長的坐席在兩側分擺下去。跟以前一樣,上首是東儀帝後的座位,兩側客座上則是外國賓客,再往下就是東儀的文武百官。
隻有一點有所區别。東儀的主位上隻有帝後二人,後面本該坐着東儀後宮四妃的地方空空蕩蕩,一個妃嫔都沒有。
東儀皇後本人也沒有座位,座位在東儀皇帝的懷裡。最上首奢侈華麗的黑曜石禦座十分寬大,坐下三個人都綽綽有餘,東儀皇帝就這麼光明正大理所應當地把皇後攬在懷中,一同坐在禦座上。
三年前的三國榴月宴上,還是皇後的绮裡晔就敢當衆攬着身份是貴妃的水濯纓,又是親吻又是逗弄又是喂食,現在這樣子已經算是小意思。
東儀的文武百官和北晉的王公貴族們,節操早在三年前就被绮裡晔粉碎得差不多了,現在都表示十分淡定,該幹什麼幹什麼。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有什麼好奇怪的。
隻有烏坦那邊來的人,還沒有被绮裡晔的毀三觀大法洗禮過,而且性情又相對豪爽直接,不會掩飾,一個個都少見多怪地睜大眼睛瞪着绮裡晔和水濯纓。
水濯纓昨晚被绮裡晔折騰到半夜才睡,早上又起得早,現在困得恨不得呵欠連天,隻是顧及場合不得不維持形象。
她跟绮裡晔在一起時間長了,久經大風大浪,也早就練出了堅不可摧的臉皮,下面烏坦人齊刷刷地盯着她看,她已經完全可以當做視而不見。
但是目光一掃過去,卻突然發現烏坦可汗薩爾勒旁邊坐的那個女子,身份應該是可汗正妻可敦的,看着有幾分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