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花璇睜大眼睛望着晏染,不敢相信他竟然會這麼對待她。
那是屬于她的記憶。就算他不是屬于她的,可她還有這些記憶,這是她僅剩下來的東西。這十年來她見不到他的時候,她就隻能靠着這些記憶來渡過一個又一個漫長孤寂的黑夜……他怎麼能把這些記憶從她這裡奪走!連她最後的一點慰藉都要剝奪得一幹二淨!
他怎麼能這麼殘酷!他憑什麼!
盡管她的面容上做不出太多的表情,但雙眼已經是一片通紅,更多的淚水從她的眼中滾滾湧了出來。她的身體無法動彈,隻是顫抖得猶如一片秋風中的落葉,最後都變成了劇烈的痙攣。
夙沙羽的幻術并不會受到她情緒的影響,他的目光還是平靜而持續地直視着她,她腦海中的記憶在一點點地被他抽取出去。
她第一次遇到晏染時的狼狽和窘迫,她和晏染在一起時的溫暖和甜蜜,晏染離開她時的痛苦和決絕,她十年來苦苦搜尋晏染的期盼和絕望……
她本來并不是江湖中人,是一家富商的庶女,從小在家中備受欺淩踐踏。十三歲時,被嫡母當做嫡姐的替罪羊,送到鄉下莊子上去,半路上遇到山匪,她一個人狼狽不堪地逃到深山中,在那裡遇到十七歲的晏染。
少年晏染已經有了一副陰陽怪氣喜怒無常的性格,不知道是哪裡看她看對了眼,勉強破例收留下她,讓她在他的藥廬裡當個丫鬟,開始的時候把她支使得死去活來。
但對于以前在家中比一根草還不如的她來說,晏染對她其實已經算是很好。而且這個少年才華橫溢,除了醫術精絕之外,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天文地理五行術數幾乎是樣樣精通,甚至還會在她眼裡不可思議的奇門遁甲之術。
他的那一身白衣,落筆提賦的時候優雅溫潤,花前煮酒的時候潇灑散漫,對月撫琴的時候飄逸出塵,縱馬長歌的時候恣肆飛揚。一種姿态便是一幅絕美的畫卷。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相處久了,她漸漸也發現,晏染真正的性格其實并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惡劣。他的陰陽怪氣并非天性使然,更多的時候是像是刻意地讓别人遠離他,就像是一隻刺猬豎起全身尖銳的刺,包裹的其實是裡面柔軟而脆弱的身軀。
但他終于還是對她打開了這滿身尖刺的一角。他溫柔的時候可以有多溫柔,隻有她知道。
她也知道他很孤僻,很敏感,似乎……還很自卑。她很不理解像他那麼有才華的人為什麼還會自卑,自卑到不願意讓人接近他,但是彼時年少,從來沒有往深處想過,隻要她是唯一一個能接近他的人,她就很開心了。
夏日遊,楊花飛絮綴滿頭。年少輕狂,任意不知羞。
那兩年是她過得最快樂的時光。到了她十五歲及笄的時候,晏染想要娶她。
那時候的她不比現在這樣,終究是從家教森嚴的門戶裡面走出來的閨閣小姐,觀念還很傳統保守。她這樣和晏染有了私情,并且還一起生活了兩年,在她眼裡已經是不知羞恥的野鴛鴦行為。
盡管她對她的那個家深惡痛絕,但婚姻大事,她覺得還是得遵循傳統的禮教,有三媒六聘父母許可,才算是光明正大真正地嫁給了晏染,而不是私底下的苟合。
晏染盡管不以為然,但還是尊重她的想法,讓她先回家,而他則是正式請人上門提親。
他作為名滿天下的岑山詭醫,最不缺的就是錢,一出手就是能買下整個玉家的聘禮。無論是朝廷上還是江湖上,欠過他人情的顯赫人物比比皆是,随便請幾個上門幫他說親,甚至不用暴露他岑山詭醫的身份,都足夠震得不過是一介商戶的小小玉家抖上三抖。
玉家盡管不明他的來曆,但這麼一個大有來頭而且又富可敵國的青年才俊來提親,哪有不答應的,前倨後恭地把晏染迎進了門。
然後就是宅院裡面最常見的龌蹉事。玉花璇的嫡母和嫡姐看見這麼一個乘龍快婿,要娶的居然是玉花璇那個低賤的小小庶女,怎麼也不甘心,在宴席上使盡百般手段灌醉了晏染,然後讓嫡姐假扮成新娘去和晏染洞房。
自然是沒有成功。因為嫡姐在看到晏染的下半身之後,驚恐地尖叫着怪物,從洞房裡面沖了出來。
滿座賓客大驚失色。西陵和南疆的觀念稍微有所區别,把雙性人視作妖怪魔物的化身,加上晏染本來就來曆不明,衆人隻當這是一個化作人形的妖魔,讓玉家的家丁們一擁而上,從洞房裡面把還在醉酒不醒的晏染綁了出來,要在院子裡活活燒死。
玉花璇沖進火堆裡,割斷晏染身上的繩索。晏染這時候已經清醒過來,或者也可以說沒有清醒,他一步步踏着火堆走出來,手提一把長劍,殺光了玉家十三口人,以及上門參加喜宴的二十幾個賓客。
他的武功雖然隻能算是平平,要殺這些沒有一點武功的普通人,并不算是什麼難事。
那天夜裡,玉家火光沖天,一身大紅喜袍的青年在院子中間提劍而立,劍上的鮮皿一滴滴往下流淌。剛才還在喊打喊殺的玉家衆人和賓客,已經變成一地橫七豎八躺在院子裡的屍體,隻剩下角落裡一個跪坐在地上,臉色死白失魂落魄的少女。
赤紅的火光映照着青年陰柔精緻,染滿鮮皿的面容,看上去就像是從地獄紅蓮業火裡走出來的妖魔。
妖魔棄了長劍,在烈火中頭也不回地離去,一身紅袍豔如染皿。
晏染殺了三十幾個人,但他手眼通天,在當地官府那裡周旋一番,輕而易舉地便把玉家的滅門推到了另外一批最近正好也在活動的強盜身上。
至于玉家僅剩下的一個玉花璇,他托了江湖中一位德高望重信得過的武林泰鬥照顧她,自己遠走中原之外,從此銷聲匿迹。
玉花璇從此性情大變。十年時間,從一個未出深閨,溫婉柔順的小家碧玉,變成名動江湖,邪肆放縱的魔教教主,隻有她自己知道這十年間她都經曆了什麼。
她對玉家人本來就沒有感情,晏染滅了她滿門,她其實也并沒有責怪怨恨之意。她怪的隻是,他抛下她一走就是十年,無論她怎麼苦苦尋找,他都不肯回來哪怕見她一面。
冬日遊,似水雲雪落滿頭。莫是誰家少年不知愁。
這孤寂而絕望的十年,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下來的。
他現在回來了,卻竟然是回來奪走她僅剩下的記憶?
玉花璇滿臉都是淚水,衣衫前襟已經濕了一大片,她的目光在一點點地迷離渙散,到最後像是斷層一樣,出現了大片大片的空白茫然。
和晏染有關的記憶……她這十年來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他啊,要把這些記憶全部抽幹淨,等于就是抽走了她的十年人生,怎麼可能會不空白,不茫然?
晏染終于看不下去。
他之所以跟進來,是想見她最後一面,她還記得他時候的最後一面。等她失去了記憶之後,他會送她回中原,她沒有理由再來南疆,而他答應過夙沙羽會永遠留在伽印族,這也就意味着他們再也不會有任何交集。
但他終于還是看不下去。
在她一片空白的目光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殘忍和狠心。那種幾乎能把人摧毀的巨大疼痛,他并不比她少半分。
但他并不後悔。
如果他不讓夙沙羽抹去她的記憶,直接提出讓夙沙羽放她走,夙沙羽肯定不會同意,甚至十有八九會幹脆殺了她以絕後患,因為她會一次次找上門來救他。隻有她不再記得她,夙沙羽才會放心讓她離開,這對她來說是最安全的。
隻要熬過現在……熬過現在的疼痛就好了。隻要她忘記了他,她會過得很好,會比現在幸福百倍。
晏染深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正要轉過頭去不再看玉花璇,突然見她對着他身後的方向,明顯是對着另外的人,滿臉眼淚,開口用口型說了兩個字: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