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亭從一具冰棺中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一片黑色的竹葉。
竹葉如一葉輕舟,從上方滑來,頓了頓之後,以更快的速度飄走了。
黑色的……竹葉?
流亭伸手扒住冰棺邊緣,一股徹骨寒意從掌心直鑽入心裡,讓流亭猛地縮回手。
她發現了古怪的地方。這雙手,不是她自己的。
她站起來往身下看,挺拔的身子,長至腰間的黑發,細長的,屬于成人的手指――這一切都不屬于她。
“你醒了。”
黑竹林之外有一波薄荷綠色的清湖,湖邊坐了一個人,那人一襲麻布白裙,依在矮案邊坐于蒲團上,手裡的酒杯旁一壺剛剛溫好的酒壺壺口隐約升起幾絲熱氣,酒香彌漫了整個竹林。
這柳宅剛修建完工不久,主宅還在散味,柳坤儀已經迫不及待要在這綠湖邊上喝上幾壺了。
看見流亭非常不适應地跨出冰棺,正要向她走來問個明白,柳坤儀道:“不想魂飛魄散的話,站在那兒别動。”
流亭立即靜止在冰棺邊上。
“這是我家。”柳坤儀說,“地下藏着鎮鬼圖,雖然你現在獲得了新的肉身但依舊是鬼,隻要走錯一步,無論肉體還是魂魄都被轟成齑粉。”
新的肉身?
流亭回頭,從冰棺的棺面反光中看見了自己的臉。這是一張好看卻完全陌生的成人臉龐,這便是柳坤儀給她的新身體?
“這身體,是死人的身體?”
“沒錯,是我精挑細選出來的,加以淬煉,堅韌無比。這肉身八字與你相合,沒有特殊情況魂體不會分離,你大可放心使用。”
流亭想起她答應柳坤儀的話,柳坤儀讓她再見到孟欣,而她甘願做柳坤儀的鬼仆,今生來世,直到兩人都魂飛魄散的那日。
“我睡了多久?”流亭問道。
“兩年。這個長度很合理,加固魂體相融。”柳坤儀喝了口酒。
“兩年?”流亭急了,“你說過要帶我去見孟欣!為什麼還讓我睡了兩年這麼久!”
柳坤儀不理會她的急躁,隻是她的喊聲在娴雅的竹林中頗為刺耳,讓柳坤儀微微蹙眉。
“我從沒說過你一回到人間就能見着她。更何況,你要以什麼身份去見她?惡鬼?”
流亭不說話了。
“你躺在冰棺兩年的時間,可以消除你身上大部分的惡鬼之氣,更多吸收我的法力,強健身軀和魂魄。往後的三年,你每天都需要在冰棺裡待十小時以上,三年之後,你會是一名出色的鬼仆。”
“我會的。”流亭低聲道,“我會遵守你的承諾,生生世世侍奉你,這個沒問題。那麼你也該兌現你說過的話。我想見孟欣,就是現在。”
柳坤儀慢慢地喝完最後一杯酒,将酒杯放回矮案上。
“我現在就可以帶你見她,但和她見面有個必須遵守的條件。”柳坤儀道,“她是喝了孟婆湯,正正經經輪回的普通人,你尚帶前世記憶,屬于特殊的個案。你們相見無礙,但你絕對不能和她說一句話,更不能相認。一旦透露天機,攪亂陰陽,冥府馬上就會将你抓回去,我這些日子的功夫白費不說,還會連累到我柳家名聲。如果你能做到,我現在就帶你去見她。”
流亭的臉龐上露出些驚訝和計較,并沒有多說,隻是緩緩了點頭道:“我明白了……我答應你。”
柳坤儀了然地笑了一笑,站起身道:“走吧。”
這是一間私立國際小學,入學的日子,校園裡站着不同國家不同膚色的家長。家長們用各種語言攀談,手裡牽着的小孩們也在相互大方地打招呼。
柳坤儀和流亭站在學校護網之外往裡望,流亭焦急地在人群中尋找孟欣。
“哪個是她!”
“穿黃polo衫的父親牽着的小女孩就是。雙馬尾英倫格黑皮鞋。”
流亭焦急的目光猛地一定,落在那小女孩的身上。
那小女孩長得非常漂亮,是個混皿兒。她不過父親的腰高,正眉飛色舞地和小夥伴們聊天,一會兒英文一會兒中文,還時不時蹦兩句東北話出來逗得大家大笑。小姑娘笑起來淺淺梨渦,一雙大眼睛如月牙似的。不斷有小男孩過來找她聊天,還有一些在遠處望着,不好意思上前。
她是所有人的焦點,無論站在哪裡,有多少人在她周圍,流亭都能一眼找到她。
“她是……孟老師的今生?”流亭手指扣在護網之上,聲音禁不住地顫抖,手中隻稍稍用力,護網便被她扣得變了形。
柳坤儀道:“是的。”
臉龐一熱,眼淚落了下來。
“前世她純良正義,為了幫助學生而死于非命。”流亭面無表情,隻憑淚水往下淌,“我覺得奇怪,為什麼所有的良善都需要報在來世。今生就算再行好事也隻能落到年紀輕輕被碎屍的地步。投胎之前喝下孟婆湯,記憶被洗得一幹二淨。來世再好,也好像是落在别人頭上的好事,和今生的我又有什麼關系?既然如此,今生的我為什麼要做個好人?”
流亭轉頭問柳坤儀:“這公平嗎?”
當時柳坤儀并沒有回答她。
為什麼要把希望寄托在來世?
這陰陽因果如果不報在今生,本就是個錯誤。
她不信陰陽,不念因果。
鉛雲蔽日的傍晚,柳坤儀拎着酒壺來到綠湖邊,傅淵頤已經坐在蒲團上等着她了。
“流亭呢?”傅淵頤問道。
柳坤儀掐指一算――該來的總算來了。
她坐到傅淵頤對面,慢悠悠地給她倒酒。
柳坤儀道:“流亭正在渡她自己的劫。”
“渡劫?”傅淵頤有些吃驚,“這麼大的事你不一起去看着嗎?”
柳坤儀說:“不急,先喝酒。”
maisie每天放學都會等她爸爸來接她。今天快放學的時候下了大雨,maisie接到爸爸的電話,說他剛開完會,讓maisie在學校裡等會兒。
“爸爸一會兒就來接你。”
maisie甜甜地說:“爸爸不急,我等你來。”
暴雨傾盆,道路上全是積水,各大交通樞紐的天橋都淹了水,道路封死,maisie爸爸隻能掉頭另找出路。
整個城市陷入交通混亂狀态,被堵在路上有好些時候的車主火氣越來越大,不時有刮蹭追尾發生。
城市道路幾乎變成了死結。
學校裡的學生走得差不多了,教室裡黑漆漆的。
外面的大雨下個沒完,maisie眼睜睜地看着最後一個同學也接到家長電話,開心地拎起書包離開。
maisie漸漸焦慮了。
她慢慢走到教學樓一層,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往下看。
灰蒙蒙的操場空無一人,被水淹沒的城市格外陰森、恐怖。
maisie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班主任劉老師接到了maisie爸爸的電話。
“劉老師,您還在學校嗎?”
劉老師說:“在呢。”
“我被堵在路上了,一個多小時不動彈,前面走不了後面退不出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到學校。劉老師麻煩您幫我照顧一下maisie,我這麼久沒到,怕她害怕。”
“maisie還在學校嗎?行,我這就去找她。”
劉老師放下手機,往教室的方向去。
教室裡暗着燈,maisie不在。
雨水将教學樓高高的台階徹底洗刷,涓涓細流順着邊緣往下流淌,maisie靠在花圃邊上,越發焦急。
爸爸怎麼還沒來?
忽然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maisie回頭,看見一個陌生的女人,正站在黑暗之中看着她。
maisie往後退了一步。
眼前的人不是她們學校的老師,她不認識。
這是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