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魏忠賢被召回京師之後,天下間就開始傳揚着“衆正盈朝”,清流文臣們開始揚眉吐氣,當然,這“衆正”和“清流”主要是說出身于蘇松常幾府的東林黨人及其附庸,其他人是沾不到什麼光的。
但這個衆正盈朝遠沒有外面說得那麼風光,現在朝中閹黨的勢頭的确弱了,但也僅僅是弱了而已,被會剿徐州牽連的一幹人也不過是被貶斥,論罪下獄的還沒有,甚至有些大員僅僅是被申斥和罰沒俸祿,官位仍在,權勢沒有被影響。
究其原因,就是魏忠賢沒有倒台,他雖然在會剿徐州這一戰中受了重挫,但聖眷仍在,眼見着局面沒辦法收拾的時候,天啟皇帝派自己的老師孫承宗去河間府召回魏忠賢,回到京師後,司禮監提督太監的位置沒有丢,隻不過比先前要低調很多。
誰都能看出天啟皇帝的回護之意,東閣大學士、遼東督師孫承宗盡管和魏忠賢沒什麼交情,可彼此間也沒有仇怨,加上又是天子的老師,能不折不扣的執行天啟皇帝的旨意,如果天啟皇帝直接安排司禮監或者内閣派人過去,恐怕旨意一樣,但魏忠賢在河間府就要上吊自盡了。
因為這個安排,魏忠賢的黨羽們就有幾分底氣在,内閣六部科道等處的東林黨人就知道天子并沒有放棄魏忠賢,就沒辦法趕盡殺絕,斬草除根,所以現在每日裡通政司收奏折都要收的手軟,言官們整日裡攻讦魏忠賢一黨禍國,說會剿地方豪賊居然還能這般慘敗,有辱國體,動搖國本,而且調集大軍在河間府是心懷叵測,如果想要改變這個局面,唯有罷黜奸邪,讓清流正人當權,才能一掃頹勢,重振國威。
可這些奏折根本沒有什麼用處,魏忠賢的确灰頭土臉的回來,可根基未損,天啟皇帝對他的信任依舊,這就很難撼動閹黨的勢力,更不要說閹黨那邊也有自己的言官,整日裡說什麼有黨人趁着國家危難要挾天子,這才是真正的心懷叵測。
原本立場就很模糊的内閣首輔葉向高在這個時候表現的很傾向東林黨,整日裡和吏部尚書趙南星攪在一起,已經有風聲放出來了,說是吏部尚書趙南星準備推動京察,借着這次考核,将京城官場洗刷一遍,全都換上東林黨人,然後發動對閹黨的總攻。
如今朝中東林領袖其實就是這趙南星,外人都覺得他現在正紅火,卻不知道趙南星如今焦頭爛額,甚至不敢拆信閱讀,隻能讓妻妾代辦,魏忠賢被召回京師之後,朝中的确空出了些位置,這些位置很快就被東林黨人論資排輩的補上,主管官吏任命的趙南星自然在其中出了不少力,也得了很多人情好處,但這遠遠不夠。
自魏忠賢得勢以來,一直在打壓東林黨人,多少人辭官回鄉,多少人被罷官免職,大家嘴上說着不同流合污,可實際上卻對複出望眼欲穿,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機會,怎麼能不瘋狂活動,這些壓力就落在了趙南星和相關人等的身上。
東林黨人的根基不在京師,而是在江南,東林黨人的主力不是内閣大學士,六部九卿,而是科道清流,趙南星如果不能滿足那些人的要求,他這個位置也坐不穩,大明官場極重鄉黨評議,若是江南那邊鬧将起來,現在攻讦魏忠賢的奏折馬上就會轉向趙南星。
可現在根本空不出這麼多位置,魏忠賢一黨元氣仍在,想要強行推動京察甄選,恐怕會遇到極大的反彈,風險實在太大,不過趙南星知道,眼下這局面恐怕輪不到自己做選擇了,吏部天官這位置本就找人垂涎,不要說旁人,就連東林黨内部都有大佬躍躍欲試,稍有遲疑,恐怕就要辭官緻仕。
吏部尚書趙南星不得不推動這京察,在京師的内閣大佬們也急着讓他這麼做,除了依附魏忠賢的幾個人始終沉默,内閣首輔葉向高最為焦急,趙南星擔心東林内部的壓力,而首輔葉向高則是擔心孫承宗那邊。
按照大明規矩,東宮帝師本就是必定入閣的人選,孫承宗為人方正,聲譽卓著,更是衆望所歸,更難得的是,連魏忠賢一黨都對孫承宗敬畏三分,如果他做首輔,幾乎是理所當然的,當孫承宗在京的時候,葉向高和内閣諸人時時刻刻覺得芒刺在背,覺得這位置根本坐不穩,直到孫承宗自請去遼東督師,這才讓大夥松了口氣。
有明一代都以京官為重,二十餘年不出京師入閣才是美談,人一外放,一旦做實事,那就必然會有疏漏錯處,而且和京師天隔地遠,沒辦法時時聯絡,再深厚的情誼也會疏遠,孫承宗再怎麼被天子敬愛,都會慢慢的歸于平淡,再說這孫承宗年紀不小,估計就是緻仕回鄉的下場了,
本來不擔心,可突然間天啟皇帝放着京師這麼多大學士不用,反倒讓遠在薊鎮遼東的孫承宗去召回魏忠賢,這代表着什麼,代表着天子心裡地位最高的,最放心的那個大臣還是孫承宗,對方還是有重返内閣,登上首輔寶座的機會,這讓葉向高好像熱鍋上的螞蟻。
有傳聞說葉向高甚至罵過建州女真,說為何在這個時候偃旗息鼓,顯得孫承宗那老兒督師遼東有功,這些都是市井坊間的傳說,但葉向高的急迫人人都能判斷的出來,他之所以對京察着急,就是要借着這次官員輪轉變動,将自己的徒黨安插進去,或者讓盡可能多的東林黨人上位。
這孫承宗是北直隸保定府出身,自然和出身江南各處的東林黨人格格不入,隻要東林大興,憑着他們的鬧騰勁頭,孫承宗想要回京重入中樞恐怕難的很。
也有人為這孫承宗抱不平,這位東閣大學士、遼東督師就是厭煩了内閣衆人的排擠,還有東林黨人捕風捉影的攻讦,才主動要求去遼東那邊督師,明明和京師大局沒什麼幹系,卻總是被人扯上,但這些抱不平的聲音很微弱,也很容易被人攻讦為閹黨或者奸邪小人。
京師百姓的消息靈通,那徐州趙進大破幾路官軍的消息他們同樣知道的很早,當時京城人心惶惶,甚至因為有人吆喝着徐州賊殺過來了鬧過亂子,可到了這個時候,京城百姓甚至都在懷疑徐州賊這個傳聞的真假,因為絲毫看不到什麼緊張,也沒聽過什麼兵馬調動,隻知道朝中的政争,你罵我閹黨,我罵你奸邪,局勢好似一鍋粥,然後徐州那邊也再沒什麼消息。
也難怪百姓們懷疑,這反賊大勝之後難道還會縮回去,不應該一路打過來嗎?怎麼就這樣無聲無息了,就在這樣的氣氛中,趙彥和崔文升的聯名的奏報和文帖到了京師..
按說招安徐州這等大賊,有了什麼消息動向肯定要幾百裡加急送到京師,可趙彥和崔文升談完之後當真是心灰意冷,又不想在風口浪尖上被人當做替罪羊,索性用上了拖字訣,這加急文書每天隻走三十裡,就這麼磨磨蹭蹭的到達了京師。
奏報要送到天子禦前,文帖則是知會内閣和六部,和這兩份公文一起的還有崔文升和趙彥聯名的幾封信,信上所說的都是他們兩個人的判斷,徐州賊寇所有的要求其實都不過分,因為他們隻不過在明确自己已有的權力,幾處港口的要求也可以答應,因為徐州賊寇若想要做什麼,他們不需要通過這個港口。
“賊勢兇悍,不可力敵,當拖延周旋,以圖後效。”崔文升在信上說得很誠懇,趙彥也表達了差不多的意思,現在天下四處用兵,牽一發動全身,既然這徐州賊寇目光短淺,那就先跟他們敷衍着,等過些日子再做計較,到時候或者賊寇自己内部崩散,或者大明已經平定四方空出手來,到時候再做計較不吃。
“那趙進說得其實沒差,多活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年是一年,咱們年級這麼大了,這個道理咱們應該懂。”這是崔文升和趙彥私下裡的交談,這個就不會寫在紙上了。
可京師這個局勢下,崔文升和趙彥兩個過氣替罪人物的言語誰也不會聽,大家隻看到了這回報上所說的内容,區區徐州偏僻之地的豪賊,居然就敢對朝廷吆五喝六,居然還要限制官軍調動,還要決定賦稅增減,甚至還要來到京城附近的港口,這當真是膽大包天,這當真是忘乎所以,朝廷的體面放在何處,大明的尊嚴又在何處,若不是閹黨禍國,又怎麼會有這樣猖狂的豪賊!
“閹黨亂政,隻知道壓迫士紳百姓,克扣軍饷,民心浮動,将士們又怎麼肯奮勇向前!”
“那魏閹本就心懷叵測,每日隻知道放縱兵馬劫掠民間,怎麼可能去打勝仗,肯定是畏敵不前,臨陣退縮,甚至和那豪賊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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