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裡有人長居的幾處,青蓮堂取靜僻,兩明軒取開闊,霍熙玉住的玲珑山房則算最精緻的一處所在了。裡頭花木扶疏、泉鑿流引,夏冬春秋四季各取其景。
霍世鈞拎了隻布袋子正往玲珑山房去,剛行至那扇月洞門前,遠遠看到花-徑盡頭霍熙玉正出來。一看到霍世鈞,她立刻便露出笑,一路朝他小跑了過來,到了近前,伸手抓住他臂膀,嘴裡埋怨道:“哥哥,這些天你都去了哪裡,根本見不着你人影!我正要去找你,有事要跟你說!”
霍世鈞不着痕迹地撇開了她的手,道:“我也正有事要跟你說。”
霍熙玉見他神色竟是前所未有地嚴厲,倒吓了一跳,小聲嘟囔道:“哥哥,你這是怎麼了……”
霍世鈞道:“你跟我來!”說罷朝裡大步而去。
霍熙玉有些不解。隻是一來,這個大她許多的哥哥對她一向寵愛,二來,她自認有了重大發現,已經憋了一天一夜,捂得嘴巴都要發臭,實在急着通報,也沒多想,轉身便跟着小跑進去,嘴裡嚷道:“哥哥,等等我!”
霍世鈞一直将她帶到了架在泉池之上的水榭裡,命裡頭的侍女們都出去了,把門窗一閉,指着張椅子道:“你坐下。”
霍熙玉覺着這個哥哥今天實在反常,隻也沒怎麼多想,隻照他意思坐了下去。注意到他手上提着的那隻黑布袋子,好奇地道:“哥哥,這是你送我的禮物嗎?袋子裡什麼東西?”
霍世鈞看她一眼,把布袋子口一松,啪嗒一聲,兩條死蛇便被擲倒了出來,落到她腳下幾寸之前的地上。
“這是你幹的?”
霍世鈞皺着眉,問道。
霍熙玉起先吓了一跳。因為這兩條蛇雖是她命玲珑山房裡的婆子去弄來的,自己起先卻沒看到過。現在見腳邊突然多了兩條蛇,雖是死的,隻女孩天生都怕這冰涼滑膩之物,饒是她素來膽大,腳底也微微發毛,縮了下腿,撅起嘴不以為然道:“我還以為什麼呢。不過是為這種小事!不就吓唬一下她嗎?有什麼幹系!哥哥,是不是她在你面前告狀?”
霍世鈞繃着臉道:“隻怪我從前太寵你,竟把你慣得這樣無法無天了!從前隻當你還小,做過的那些事就不提了。就這刻開始,再不許你幹這樣的事。”
霍世鈞成了親,霍熙玉原本就覺着這哥哥對自己的關注一下少了許多,心中本就老大不痛快。現在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哥哥還會因為這種事教訓自己,一時哪裡受得住氣?猛地站了起來,怒道:“我這就去拿刀,把她的臉劃花了!瞧你還替不替她說話!”
霍世鈞原本覺着這個妹妹比起當年大了,不至于還會幹出這樣的事。不想她一語不合竟又嚷着要拿刀去劃善水的臉,心中也是真的惱了,沉着臉道:“你人雖大了,竟一點也沒長進!再這樣混,我便将你關進宗人府面壁去!宗人府你若還不怕,我就把你送到南山的别莊裡去,關你個一年半載。沒我的話,就算皇祖母知道了,你也别想出莊子一步!哪個奴才敢再受你差遣幹這種事,被我知道了,立馬杖斃。我看誰還敢不要命,再這樣充當你的爪牙!我說得出,我就做得到!”
霍熙玉吓了一跳。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受到兄長這樣疾言厲色的呵斥,眼中立刻湧出了淚花,呆呆不語。
霍世鈞對這個妹妹也是真心疼愛。見她這副樣子,語氣便放緩了些,道:“熙玉,你年紀不小了。再三兩年,或嫁,或招贅驸馬,就要為人婦了。再這個樣子,誰敢娶了你……”
霍熙玉頓時淚如泉湧,頓着腳嚷道:“誰要嫁人!誰要嫁人!我才不要嫁人!更不要什麼驸馬!哥哥我讨厭你!讨厭你!娶了别的女人就不要我了!”一邊嚷,一邊順手掃掉桌上的一套插絲琺琅花卉茶具,碎落在地之後,又抱了牆角的大荷葉式粉彩牡丹紋瓷瓶,砰一聲砸牆上。
霍世鈞于刑訊頗有心得,對付過各式各樣的人犯。霍熙玉這種撒潑的,屬于最容易對付的類型,晾着就是。見她鬧得狠,更不理睬,任由她摔打裡頭的東西,自己起身到了窗邊,推開一面楹窗吹風,聽身後乒乒乓乓響個不絕。半晌過去,動靜終于沒了,這才回頭,見滿地碎瓷爛片,椅子槅扇俱已四仰八叉倒地,連那張沉重的楠木嵌螺钿雲腿桌竟也被她掀翻。目光掃過狼藉一片,最後落到霍熙玉身上,見她一臉涕淚,頭發淩亂落下,站着正呼哧呼哧地喘氣,冷冷道:“砸夠了沒?不夠的話,送你去南山别莊!那裡頭人是沒幾個,地方大,家夥也多,任你砸個夠。”
霍熙玉鬧騰了大半天,現在額頭冒汗手軟腿軟,見這個哥哥還是鐵石心腸,悲從心來,一屁股蹲坐到了地上,抽抽搭搭小聲嗚咽了起來。
霍世鈞見她終于消停了些,這才踩着滿地雜物到她跟前,蹲□去,放緩了聲調,看着她道:“熙玉,你剛才說哥哥娶了嫂子就不要你了,這便錯了。你是我妹子,哥哥這一世,就你這麼一個親妹妹,疼你都來不及,怎麼會不要你?哥哥如今娶了嫂子,她便也是你的親人。等她以後給你生出個侄兒,他就管你叫姑姑,你覺得不好嗎?往後等你嫁了人,隻怕你就不要哥哥我了……”
霍熙玉扁了嘴,瞧着還是很不以為然的樣子。霍世鈞眉頭一皺,神色又轉嚴厲,道:“哥哥方才把話都給你說清了。你如今也是大人了。要是再聽不進去,像從前一樣胡來,我說到做到,絕不是吓唬你的。”
霍熙玉怔怔望着一臉厲色的霍世鈞,知道他是真的沒在和自己開玩笑,又抹了把心酸湧出的眼淚,抽噎道:“最多……我以後再不往她那裡丢東西了……可是我就是不喜歡她……哥哥你喜歡她就算了,你不能強迫我也跟着喜歡她……”
霍世鈞一怔,差點沒笑出來,極力繃住了臉,道:“誰說我喜歡她?我疼的是我那個懂事聽話的妹子,隻要你往後别再找她生事,我就疼你。”
霍熙玉嘟囔道:“你騙個鬼……你當我三歲小孩嗎?你要是不喜歡她,為什麼她一告狀,你就找過來罵我一頓?以前怎麼沒見你這樣罵我?”
霍世鈞心裡是絕不承認自己喜歡那個“她”的,隻也懶得和霍熙玉啰嗦,隻闆了臉道:“我自然不會強迫你去喜歡她,我隻要你往後别再這樣處處找她麻煩。還有,給我改掉你這動不動就拿刀的習慣。你是女孩家,這樣狠厲,誰吃得消你?總之你記住我的話。你别當我去了興慶府,你就可以背着我亂來。我想知道的話,你就算每天吃什麼說了幾句話我都能查得清清楚楚。你不是一直想遊曆天下嗎?你表現好的話,等我回來,我便是沒空帶你去遠的地方,京畿附近幾百裡内的幾處勝地,我保證會帶你去玩一遍。”
霍熙玉自小雖受盡榮寵,隻來來去去的地方,除了王府,就是皇宮,再就随了長輩到皇家禁苑踏春秋遊小住些日子,一向羨慕男兒自由行走,苦于沒有機會。現在聽霍世鈞這樣答應了下來,雖然日子渺茫,但總算有個盼頭,低頭思量了幾遍,終于勉強應了下來,撅着嘴道:“哥哥,你說話要算話。你心裡一定要最疼我,以後還要帶我出去玩。”
霍世鈞見她終于松了口,瞧着也不像是在敷衍,心裡也略微一松,叩起食指,在她額頭彈了個暴栗,笑道:“你個丫頭片子,我還騙你不成?”
霍熙玉捧住了額頭,哎呀一聲呼痛。見霍世鈞不理自己,已經站了起來,嘟囔了一句小氣鬼,這才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
霍世鈞笑道:“你剛不是說找我有事?什麼事?”
霍熙玉這才想了起來。看了下他臉色,小心翼翼道:“哥哥,我本來忘了,這可是你自己先問的。我要是說了,你可别罵我,覺着是我在和她故意過不去……”
霍世鈞立刻便聽了出來,這話竟似是與善水有關。便道:“你說就是。”
霍熙玉這才把昨日在長春閣裡自己留意到的那一幕說了出來,最後哼了一聲,添加了自己的腦補,得意洋洋道:“哥哥,我瞧他們倆分明就是以前相識的樣子,不止相識,肯定關系還不錯!要不然為啥他倆相互勾着眼看,還那樣難分難舍?那個張太醫的兒子還激動得把手上的藥箱都丢到地上了!這可不是我瞎編的。當時滿屋子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長姑姑還有點不高興呢。隻是她們當時都圍着那個張太醫問皇祖母的病情,沒人留意到罷了。偏被我看到了!我越想,越覺得有問題。就是怕哥哥你被人蒙在鼓裡!這天下男人戴什麼帽子最難看?就是綠帽子!所以哥哥啊,我就算拼了被你送到南山關禁閉,我也要把這事跟你說!”
霍世鈞方才面上還帶了笑,聽到這兒,笑早抽到爪哇國裡去了,眉頭微微皺緊。稍傾,對着霍熙玉道:“這事,不準你對旁人胡說八道,一個字也不許提。娘跟前,皇祖母跟前,誰跟前都不準提。往後就爛在你肚子裡,當沒這回事,聽見了沒?”
霍熙玉看向霍世鈞,見他神色又轉嚴厲,眼睛微微眯起,透出了絲寒氣兒,比先前罵自己時還要吓人,後背一寒,忙點頭,怯怯道:“我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