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劫持的少年蜷縮在椅子中,膝上攤着一本書,誰進來,誰出去,外面是刮風還是下雨,仿佛和他都沒關系,他真正感興趣的是膝上的那本書。
“他一整天,可以這樣坐着,一動都不動,誰和他說話,他都不理,我懷疑他是不是有自閉的傾向。全身都做過檢查了,沒有任何愛傷的痕迹。”
主治醫生與于不凡站在半掩的門外,小聲地交談着。
“他和他父母之間怎麼樣了?”于不凡做了幾個深呼吸,一個不願與醫生交流的心理病人該如何着手呢。
主治醫生擡了下眼皮,“他父親來過幾次,後來說要賺錢給他上學,不能老請假,現在難得來了,來一次也是喝得醉醺醺的。他母親僅來過一次,甩了他一個耳光,罵了句報應就走了,以後再沒來過。”
“哦……”于不凡作恍然大悟狀,“他看的那本書是?”
“《唐詩三百首》,他的同學們來看過他一次,把他的書包帶過來,裡面全是裝的詩詞類的讀本。班主任說這孩子很喜歡古典文學,但其他學科平平。”
于不凡一怔,扭頭看看站在走廊盡頭等候他的姬宛白,他向她招了招手。
“好了嗎?”姬宛白一臉恬笑地跑了過來。
“沒有!”于不凡溫柔地牽起姬宛白的手,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少年看到兩道長長的身影投射到書上,清瘦的面容抽搐了下。
“嗨,你好,還記得我嗎?”于不凡主動招呼,笑吟吟地拖了兩把椅子,與姬宛白坐在少年的面前。
少年漠然地擡起頭,對視上姬宛白探究的雙眸。
姬宛白吃了一驚,這少年的雙眸漆黑如子夜般,像是隐藏着無數的秘密。
少年安靜地掃了他們一眼,又把目光落到了書上。姬宛白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咦,你也懂詩嗎?”
她出其不意地拿過少年手中的書,“孤花一葉,比似前時别。煙炎茫茫無處說,冷卻西湖殘月。這是張炎的《清平樂》,詠蘭花的呀,詠蘭花的詩很多,這首太幽怨,你怎麼會喜歡這首呢?”
“給我。”少年臉一紅,突地搶過書,“關……你什麼事?”
姬宛白俏皮地彎起嘴角,歪着頭,看到少年通紅的臉,玩興大起,“搶過去也沒什麼,這本書就是合起來,我也能從頭背到尾。”
“吹……牛……”少年惱火地翻了下白眼,又緊緊閉上了嘴。
一直在一邊靜觀事态的于不凡,開始以為少年急促,講話才結巴。連續幾句下來,他發現這少年原來是口吃,怪不得不願講話,這說明這孩子是極強的自尊心。
“本小姐從來不幹那事,不就是幾句破詩嗎,你看我張口就來。何處風來氣似蘭,簾前小立耐春寒,囊空難向街頭買,自寫幽香紙上看。這首詩也是寫蘭的,怎樣,比你剛才那首有氣色多了吧!春光九十花如海。冠群芳,梅為帥。斯花品列番風外,偏迎得,春來賽。未有花時春易買,笑還占、中央色在。誰與賜嘉名,争說道、金腰帶。猜猜這是寫什麼花的?”
少年眼翻了幾下,剛剛發育的喉結聳動着,警覺的眼中掠過一絲震憾。
“這是……寫迎春花的……”這首詩不是一個出名的詩人寫的,教科書上沒有,一般的詩詞收集裡也沒有。他是無意中在一本古舊詩詞上看到的,一下就喜歡上詩中那種豪氣。寫花多妩媚、嬌柔,很少有這麼把花寫得有男子氣慨的。“你……怎麼會……知道這首詞的?”
姬宛白偏着頭,樂不可支,“因為這是我寫的。”
“你……是個大騙子……寫這詩的人……很多年前……就死了……你們都是騙……子……”少年突然激動地站起來,氣憤得兇膛起伏得厲害。
姬宛白長睫撲閃了幾下,大眼滴溜溜轉了幾轉,“是嗎?那人有可能是我的前世,反正這詩是我寫的。”
“前世?”少年不敢置信地看着姬宛白,愣在原地,“好……你說是你寫……的,那你還有……别的詩嗎?”
“當然有,我不說太遠,就說幾首花令詞吧!春風上已天,桃瓣輕如翦,正飛綿作雪,落紅成霰。不免取開畫扇,對着桃花賞玩一番。濺皿點作桃花扇,比着枝頭分外鮮。怎樣?”
少年象傻了,跌坐到椅中,看着姬宛白的眼神象看着天外來客一般。
後來,姬宛白一氣呵成對着少年把十二個月的花令詞全部吟誦下來,少年是徹底被她所折服,眼中多了幾點星光,不知不覺,話多了起來。少年一旦碰到喜歡的話題,他并不結巴,滔滔不絕如黃河之水,奔流而下,眉宇飛揚,自信、陽光與平時叛若兩人。
悄然觀察着少年的于不凡嘴角噙起一抹深究的笑意。
少年不内向,不自閉,更不甘于平靜。現代人喜歡古詩詞的,多是情感豐富、浪漫多情之人。他之所以沉默,是感到靈魂孤單,沒有人可以和他唱和。于是,他把他真實的一面掩藏,躲在一個角落裡,孤芳自賞。他比同齡人早熟太多了,換句話講,他比同齡人也世故太多、狡猾太多。
于不凡隐隐嗅到一絲令人驚恐又令人興奮的味道。
這少年的每一點表現,都激起他挑戰的欲望。
姬宛白也是很久沒人和她吟詩賦頌,今天是盡興了一把、顯擺了一把。
出醫院時,還在興奮地說個不停。
于不凡寵溺地捏了下她的小手,“宛白,也許以後,你會找到另一種證明自己的方式。”
姬氏集團對北京的一所綜合大學每年都有許多贊助,在于不凡的建議下,姬董事長帶着姬宛白去參觀了幾所大學。姬董事長故意要求旁聽了下中文系的一節古文學研究的課。
那節課上,姬宛白是大發異彩。天氣本來也熱,但是教室中是有空調的,可導師是揮汗如雨。從教那麼多年,第一次被姬家大小姐差點逼到牆角,羞慚得恨不能剖腹自殺。姬小姐腹中象裝了一座古典文學圖書館,越是古遠的,她越是揮灑自如。她問的問題、說的那些章節、典故,他是聞所未聞,可是卻又無從辯解。一把年紀,乖巧地做了次學生,恭敬地把下半節課的主導權交給了姬小姐。
古典文學課,也稱催眠課。可這節課,學生們個個猶如打了興奮劑一般。個個嘴半張,眼圓睜,依稀看到煙花三月的黃鶴樓上,看着李白衣袂飄飄,對着滾滾東流的長江水,豪情滿懷地高歌。
姬宛白不知覺把課堂當作了聚賢樓,這是她擅長的舞台,她引經用典,侃侃而談。下課鈴聲響了很久,都沒人覺察到。
不用說,姬宛白是一課成名。
有女如斯,父複何求。
姬董事長得意的表情,比做了幾筆大生意都來得開心。他又稍微飄了句小女對畫畫、音樂、書法方面造詣都不錯。學院裡的領導瞠目結舌之餘,請姬小姐當場演繹一下。
姬宛白揮毫潑墨,畫了一幅《春曉鴨先知》,落款處秀麗的小楷讓見者啧啧稱贊。
接着,她到了音樂學院,在古琴上彈奏了一曲《漁歌唱晚》,行水流水的琴聲震懾得樓下經過的人都駐足傾聽。
學院裡的領導第一次不用集體開會研究,當場就一緻通過了一項決議。
一向清高自負的院長說,從來不羨慕姬董事長有錢,但是今天,他非常羨慕姬董事長有這麼一位出色的女兒。
這學期已快結束,從下學期開始,學院正式聘請姬宛白擔任中文系、音樂系和美術系三個系的客座教授。
學院之中,知識分子雲集,但能縱橫三個系的教授,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于不凡一語中的。
“不凡,你口口聲聲說現在比魏朝先進多了,可為什麼我這麼個魏朝人卻可以做現代人的夫子呢?你們先進在哪一點?”當天,姬宛白與于不凡見面,戲谑地問。
于不凡歎息,“我想生命的發展可能是一個周而複始的過程。”
愛情的種子種下,長出苗苗,慢慢地抽枝長葉,越見婆娑。
夏悄然離去,秋如一面羞澀的面紗,輕輕地籠上了北京城。
“做夫子開心嗎?”于不凡從身後輕輕環住姬宛白纖細的腰肢。
一碧如洗的天空,夢幻一樣的山巒,油畫般的綠化帶。秋天是北京最美的季節,北京就象是一幅絢麗多彩的事,明媚豔麗。
現在,他的頂樓公寓多了一位常客,他一點也沒覺着煩鬧,反而感到家中多了幾份人氣。
床上、沙發上到處都是宛白繡的抱枕、枕頭。他一個做生意的朋友過來玩,看到後說那工藝,拿到商場上拍賣,都得六位數向上。
他笑,他才不賣呢!這些都是世上獨一無二的,是宛白對他的愛意。
他建議姬董事長帶宛白去學院,是想讓姬董事長發現宛白有另一種風采,不要再耿耿于懷宛白的所謂失憶,從前真的不重要;另一方面他要讓宛白在二十一世紀,找到自身的價值,讓她象一顆锃亮的明珠,散發出奪目的光采;再一方面,他想試驗宛白的心,在接觸到更多的男人之後,她對他的愛是否一如往昔。畢竟宛白認識他時,是非常時期。
宛白已經開學一周了,他特意沒有給她打電話,也沒去看她。
下午時分,宛白就來到了診所,眼中溢滿了思念和埋怨。見面的那個瞬間,于不凡的心又軟又濕,成了一堆漿糊,裡面無數情緒沖撞盤旋,又粘在一起糾纏不清。
他慢慢抱住了她,很久很久。
終于,他再也不必顧及什麼,可以勇往直前地愛着宛白了。
他和她一同回公寓,給她做晚飯。
飯裡鍋裡焖着,飯香飄滿了四周。
“凡,”姬宛白緩緩轉過身,眼中竟然湧起一片濕霧,“如果……我做夫子,就不能常見到你,那我不要做好了,反正爸爸和你都能養活我。”
她毫不客氣地把淚水蹭在他的名貴T恤上。
于不凡心跳漏了半拍,低下頭,在她耳邊說:“宛白,讓你依賴,是我非常幸福的事。但你有這麼美的個人魅力,我不想因為我而埋沒。好啦,我老實交待,這一周沒有去見你,不是因為你做夫子,而是我想給宛白更多的選擇機會。如果發現有比我更适合你的男子,我……”
“于不凡,”姬宛白一下炸了,差點暈倒,突地推開他,“你……原來是安的這種心。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執子之手,死生契闊。你怎麼可以把誓言當兒戲?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還是你自已想三妻四妾?”
“不是的,宛白。我愛你,很愛很愛,可是你不是在二十一世紀長大的,你來自遙遠的魏朝,我……”
“你在狡辯,你……想解除婚約?”姬宛白氣得眼眶都紅了。
于不凡愣住,他沒有想解除婚約,可是為什麼會冒出這樣的念頭呢?愛情不是應該自私嗎?
“對不起,宛白。是我想太多了,原諒我好嗎?”他伸出手,拉過她慢慢湊過去吻她,一次又一次。
姬宛白掙紮着,打他的手,他怎麼也不肯松開,不一會,她放松了身子,乖乖地讓他抱着。
“凡,我很愛你,非常愛你。象個傻子般地愛着你,這幾天,沒有見到你,我簡直要瘋了。”
于不凡點了下頭,心微微顫抖着,沉默了一會兒,很鄭重地說道:“我也是,宛白,明天我……去你家向伯父、伯母提親,如果你不反對,我們結婚,好嗎?”
洞房花燭,成親生子……姬宛白強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伸出手細細撫摸着于不凡,額頭,鼻子,眼睛……不漏過一寸肌膚。
嫁給自己所愛的男人,生個他的孩子,是她一直執著的一個夢……現在夢要實現了。
她慢慢地閉上眼,踮起腳,仰起臉,于不凡輕笑一聲,貼了上去。
一室缱绻,滿屋绮麗。
姬宛白的課不多,一周不過八節,在适應了工作之後,她除非上課就不呆在學院裡。姬董事長怕她迷路,正常派了輛車接送她。但隻要她去于不凡那裡,司機就自動自發給自己放假,不想當一隻強度太亮的燈泡。
這天,兩人又去看那個劫持的少年。
少年現在和姬宛白俨然是朋友了,他隻和姬宛白說話,從來不理于不凡。于不凡讓姬宛白在談論詩詞之餘,不經意地問一些關于他家中的事。少年特别的怪,一提到家中的事,倉皇地忙轉移話題。
于不凡自信滿滿的挑戰中,感覺踢到了幾粒絆腳石。
兩人剛坐下,于不凡掏出手機,一如以往的準備關機,手機突然響了,少年一下子流露出緊張的神情。
于不凡看是診所的來電,遲疑了下,走了出去。
“以前也是這……樣,她……一接到電話……就開始往外跑。他……要是攔着……兩人就開始吵……架。很煩,很煩。”少年咬牙切齒地說道,口吻陰冷懾人,象是恨之入骨。
“她是誰?”姬宛白不解地問道。
“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我有……次跟蹤她,看到她和那個男人抱在一起,還嘴貼着嘴,那男人的手伸進她的衣服中,她不拒絕,還笑。那笑聲惡心得很,姬姐姐……你不覺着這世界很髒嗎,那些男男女女都非常俗氣,就象垃圾一樣,要鏟除、深埋……”
姬宛白眨眨眼,被少年的話語有點吓到。她知道于不凡一次次的來,就是想打開少年的心扉,今天也許是個不錯的機會。
“姐姐不太懂你的話,你……能從頭說給姐姐聽嗎?”她合上書。
少年擡起眼睛,很空洞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咧開嘴笑了一下。“姐姐這麼個水晶般的人兒,我隻怕髒了你的耳,不過,我會慢慢……地一點點鏟除的。”
他的笑聲聽起來像另外的人隔了時空用手抛過來的,很突兀,也很怪異。
“沒事,髒了就洗洗吧。難道你不想說給姐姐聽?”姬宛白小心翼翼地問道。
少年搖搖頭,“不。”他剛想張口,看到站在外面接電話的于不凡收起電話,轉過身來。
“姐姐,你明天來,我什麼都說給你聽,但是隻可以姐姐一個人來。”這兩句話,少年一點都沒打結。
姬宛白咬了咬唇,想了想,“好,那姐姐明天中午帶好吃的面包過來,我們邊吃邊說。”
少年笑了下,那笑如昙花一般,轉瞬即謝。
隔天,姬宛白沒有課,起來後,看了會書,換了衣服就出去了,接送他的司機跑過來。
她擺擺手,“不要了,我打車去于不凡的診所。”
司機一聽笑笑,姬宛白最熟悉的一條路,就是從姬宅到于不凡的診所。
姬宛白攔下一輛出租,讓司機在一家西點店前停下,她買了一些面包,然後說了醫院的地址。
司機貪近,在小巷子裡七拐八拐的,剛出了巷子,沒想到前方出了樁車禍,道路暫時封閉,司機罵爹罵娘的倒回車,很久才轉到了醫院。
姬宛白是第一次獨自坐出租車,也不知指責司機繞路,老老實實按計價器上的顯示數字給了錢。
司機是又驚又喜,生怕姬宛白後悔,一等她下車,就飛似的把車開走了。
姬宛白噘起嘴,拎着面包往醫院大門走去。
“宛白,好久不見了。”身後突然響起一個熟悉的人聲。
姬宛白一僵,回過頭,唐楷俊眉飛揚地向她走來。
她迅速地用面包護在兇前,連連退後,後背抵在了冰涼的院牆上,剛要喊,唐楷動作比她快,一步竄到她跟前,不知掏出個什麼東西,在她鼻間蹭了一下,她身子一軟,栽進了唐楷的懷中。
樓上久等姬宛白不來的少年,焦急地走出房間,趴在欄杆上看向醫院大門。他看到姬宛白撲進了一個陌生男人的懷裡,陌生男人抱起她,上了一輛車,小臉戛地脹得通紅。
水晶般的姬姐姐原來也是一垃圾。
他氣哼哼地咬着牙,憤然轉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