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最讓人痛苦,最不能接受的便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萬太後和虞夫人坐在偏廳之中。靈堂裡,僧人們圍着棺材,手拿帳幡,撒着紙錢,口中念叨着超生經,下面跪着的太監和宮女聲嘶力竭地嚎哭着。滿玉不知從哪冒出來了,抱着個棺材,哭得死去活來,鼻涕比眼淚還多。
萬太後眼淚已經哭幹了,嗓子嘶啞,神情凄慘,她握着虞夫人的手,手臂直抖。
“曼菱小的時候,哀家去你府中,看着你為她梳發髻,額頭上戴一朵牡丹花,不知多嬌媚,哀家……看着她,就好象看到了兒時的自已,心裡愛得都柔成了水般。可是,哀家卻沒能照顧好她,她年紀這麼輕,連個孩子都沒有,就孤伶伶地上了路……哀家對不起她呀……她怎麼就那樣狠心呢?”
“太後,快别那麼說。曼菱能在你身邊,是她的福氣……”虞夫人臉都哭得有些浮腫,“這世上能有哪個婆婆象太後這般疼媳婦的……我家曼菱知足了……”
“不……不知足,哀家欠她的太多太多,疼她也沒疼夠,她……”萬太後眼眨了眨,再一次因劇烈的心痛而背過氣去。身後侍候的宮女和太監慌不疊地托起她,想抱到後面的卧房歇息去。
劉煊宸和一群過來吊唁的官員剛好進來,“把太後送到萬壽宮去吧,不要讓她老人家再看到這場景,免得觸景傷情。”
太監、宮女們應了個諾,托腿的托腿、抱腰的抱腰,擡起萬太後往萬壽宮而去。
昏迷中的萬太後,眼角還噙着一串晶瑩的淚。
“夫人,你也回府休息去吧,多保重身體。”劉煊宸柔聲對虞夫人說道。
虞夫人傷心地擺擺手,“皇上,老身不想動,就在這坐着,看着皇後,陪陪她在這世上的最後幾個時辰。”
她的曼菱呀,從一個奶娃娃,長到如花似玉的女兒家,到母儀天下的皇後,她看着曼菱一步步地走過來,做娘親的,心中有說不出的欣慰、自豪。
做夢也沒想到曼菱隻活了二十六歲,太短、太短。
想來曼菱太乖巧,太柔和了,連老天也妒忌了嗎?
劉煊宸嘴角淺淺抿起,低頭輕道:“夫人不要太過悲傷,各人有各人的歸宿。新生也是一件幸福的事。虞元帥明早要帶兵趕往北朝邊境,夫人先回府替虞元帥打點下行李吧!”
虞夫人一愣,急急趕進皇宮,她都快把晉軒和新婦給忘了。“那老身先回府看下晉軒,然後再進宮陪皇後。”
劉煊宸溫和地執起她的手,陪着她往外走去,“不要急,等皇後下葬之時,夫人來送下就行了。”
虞夫人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劉煊宸,心頭不禁一酸。說起來曼菱和皇上平時也很恩愛,曼菱突然過世,皇上臉上連一絲憂色都沒有。
感情,真的薄如紙張嗎?
“皇上,”院外一個小太監面色慌張地跑過來,“奴才們把太後送進宮,喂了參湯,誰知太後突然嘔吐起來……吐着,吐着,連皿也出來了。”
“宣太醫了嗎?”劉煊宸擰起眉,擡腳就往萬壽宮走去。
小太監颠颠地走在後面,“雲太醫恰好從中宮出來,被宮女姐姐看到,現已經去了萬壽宮了。”
她剛從柴房出來,就先奔中宮,可真夠忙的。劉煊宸的眼角抽搐了下。
中宮離萬壽宮不遠,沒幾步就到了。
劉煊宸彎進花徑,看到花徑盡頭,雲映綠低着頭,數着下面的磚格,在轉悠。
“雲太醫……”劉煊宸臉色突地拉了下來,太後病得那麼急,她卻在此磨蹭,到底安的是顆什麼心?
他寵一個人是有限度,不是讓她忘形得不知天高地厚。
“噓!”雲映綠聽見有人喚,擡起來,忙豎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劉煊宸目光不離她,臉陰沉沉的。
“等會進去,太後在接待客人。”雲映綠壓着嗓音,低低地說。
劉煊宸一愣,“裡面是誰?”
雲映綠眨眨眼,“是虞右相,宮人們全退在外面,我待會再進去。有時候,精神安慰比藥物還要有效。”
“胡說八道什麼。”劉煊宸背手直直地往裡走去,站在院中的宮人齊刷刷跪下迎接,卻不出聲口呼萬歲。
萬壽宮中安靜得出奇,于是,房間中的談話就顯得格外的清晰。
劉煊宸擡腳上台階,大太監張了張嘴,想攔阻,終是懼于劉煊宸的威儀,又把嘴給閉上了。
“太後,你不要太難過,月有滿有虧,人有生有死,這是人之常情,你千萬要珍惜自個兒的身子。”
房間中傳出虞右相溫柔的語聲,劉煊宸一下停住了腳步,臉上掠過一絲驚愕,他轉身揮手,讓所有的宮人全部退出宮外。
雲映綠怕曬,躲在樹蔭下,沒看到他的手勢,以手作扇,靜靜地等着太後傳喚。
“阿聰,哀家怎麼能不傷心呢?這些個年,曼菱就是哀家唯一的寄托。她這突然一去,哀家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萬太後嘤嘤抽泣着,“哀家這一生,一直為了出人頭地,拼命地努力着,委屈着,孤單着,心酸着,折磨着,直到等到曼菱進了宮,哀家都感到什麼叫真正的快樂。但這快樂,怎麼這樣短呢?”
“太後,”虞右相的聲音微微地哆嗦着,“我知道曼菱是你的寄托,是你的命,但……事已即此,你一定要挺着。你……如果有個什麼,你讓我又怎麼能獨自苟活在這世上?”
“阿聰……”萬太後擡起淚眼,艱難地撐坐起,“你現在有妻有子,位居右相,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哀家可以把你放下了。”
“不,不可以,”虞右相痛楚地搖着頭,忽然一把抱住萬太後,“這些年,我拼命地努力,一直往上爬,隻是想離你近點,我可以看到你,你也可以看到我。雖然無緣長相厮守,但能夠這樣子,我就心滿意足了。太後,你還記得兒時,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我隻是你家佃戶的兒子。你從桑樹下走過,我正在樹上采桑,看到你,不慎從樹上摔下,你蹲下來替我揉紅腫的額角,用衣袖拭去我鼻下的皿迹。我看着你,都忘了疼痛,也不記得哭了。後來,我們就成了好朋友。你用體已銀子給我買衣,送我去學堂讀書。我參加鄉試,考中第一,你高興得抱着我一直哭。”
“但是我一點都不開心,因為你被先皇選中做了秀女,你要進宮了。我一個人躲在牆角拼命地哭,你在繡樓上哭。你要進宮的那一天,你到我家,為我洗發,為我補衣,你叮囑我好好地過,要有出息……這些,你還記得嗎?你成了先皇的妃嫔,為了能追上你,再看到你,我發奮苦讀,省試,殿試,做狀元、尚書、丞相,不管多苦,隻要能靠近你,再遠的路,我都不怕。現在這樣應該算有出息了吧,我也算過得不錯。可是,太後,你呢?”
“太後,曼菱雖然走了,但是我一直在,在你身旁,你在我心上,隻要你能開心,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而你,能不能讓我看着你好好地活下去呢?”
虞右相長長的一番話,直說得老淚縱橫,幾近失控。
“阿聰,”太後動容地擡手,靜靜地拭去虞右相眼角的淚珠,“你已經為哀家做了很多很多,沒有你,就沒有哀家的今天,也沒有當今的聖上。哀家欠你太多了。”
“不,不多,隻要我能為你做的,哪怕刀山火海,我都會眼不眨地跳下去。太後,看看我,我都這麼大年紀了,你若有個閃失,我還能撐下去嗎?可是我還想替魏朝,替皇上、替太後……再盡點餘燼呢!你振作起來,好嗎?”
虞右相轉身,從床前櫃子上端想一碗參茶,舉到太後的嘴邊。
萬太後眨眨眼,身子微微拱起,擡眼對上他深暗的眸子,眼淚狂瀉,“阿聰,這輩子人生不能作主,下輩子我一定要為你……”
“咣當!”院内突然傳來一聲花盆摔碎的聲音。
“是誰在外面?”萬太後惶恐地深吸口氣。
“你好好躺着,我看看去。”虞右相警覺地站起身,扭身拉開門。
湛藍的天空下,一院明晃晃的陽光,風搖樹枝,不見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