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趙振還有句話沒說出口,誰知道程毅口中的老帥現在是怎樣一個處境,若是大權在握也就罷了,反之情形隻會更糟。
而他之所以這麼不予餘力的幫襯程毅,說穿了,無非是給自己找尋條活路。若許州真的不保,他大可以逃到宋國去。
這個陌生的時代裡,性命才是首要的,歸屬感在趙振看來遠沒有那麼重要。蝼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呢!
“你讓俺替代完顔按春?“
程毅還不知道趙振心裡的花花腸子,他想了想,搖頭道:”衙内有所不知,那郭德海本就是金國的降将,曾在山東太平府領兵,後來因其父降于蒙古。俺的模樣,那人怕是見過。”
“那如果去均州的人是我呢?”
“你?”
程毅詫異的望了趙振一眼,似是沒想到對方會自告奮勇,回憶起這兩日經曆種種,程毅沉默了半響,才緩緩開口:“衙内,你究竟是何人?
俺雖是個粗漢,卻也看得出,憑衙内所見所識,絕無可能在金地逃亡數載還默默無聞。至于燕地漢兒的身份,俺卻是不大信的,但無論怎的,衙内畢竟與俺有恩,若衙内想就此離開,俺自當遣一隊騎兵護送。至于均州之行,關乎的非俺一個人,而是昌武軍數千弟兄、許州數萬百姓之性命,此事俺必須慎重!”
話說到這步田地,就算是交心了。
程毅的坦白讓趙振有些感動,難得這麼個黑粗漢子願意将心中的擔憂毫無保留的說出,所以趙振相信,如果他現在開口要走,對方絕對大大方方的送自己離開。
可奇怪的是,這時的趙振卻沒有多少激動,相反,随着他對這個時代的越發了解,他就越感到壓抑。
他想逃,做夢都想,可是他卻又無路可逃。
“走,走去哪?南京嗎?完顔皇帝守得住嗎?還是去宋國?頂着南逃人的帽子,被軟禁一生?”
擡起頭,趙振迎上了程毅目光,他的聲音像是自嘲,又像是質問。
他所說的,任何一個問題在當時看來,都是大逆之罪,但程毅竟無力反駁。
見他不語,趙振的語氣漸漸強硬起來,“我是何人?宋人,金人,還是漢人,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可是我知道,我想活着,就和中原北地千千萬萬的漢人一樣,掙紮着活出一條路來。程都統,你雖然是昌武軍都統,揮手一呼,萬千者應,但這天下大勢我看的比你清。不管你信與不信,南京路,将關乎中原未來十年之運勢,容不得走錯一步。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做到,但我想試一次!”
趙振越說越激動,他似乎要把兇腔裡那股壓抑,一股腦全都宣洩出來,卻全然沒有注意到程毅那張黑臉上,已經變化出數道複雜的神色。
待到趙振話音落下,那黑壯漢子竟噗咚一聲,拜倒在地,那眉也不皺的模樣,便是有九頭牛也拉不回其決心。
“俺相信,也希望先生助俺中原漢兒一臂之力,毅願搭上性命,為先生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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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州城外,一隊騾馬撒開蹄子,口鼻裡呼哧呼哧噴着水汽,緩緩的行進在官道上。
越靠近均州城,官道上的積雪越少,坑坑窪窪的地面沒有一處平整,顯然是數萬人規模的軍隊經過,踩踏而造成的。
“我這人啊,别的沒什麼,就是愛記仇,當初那通鞭子,你說怎麼辦吧?”
趙振半倚半靠的在第一輛運糧車上,他身後還有七輛,都是前兩日從完顔按春那裡搶來,這次又原封不動送去了均州,其中還包括兩車金銀,足見他對這次均州之行下足了皿本。除此之外,那程毅還從守軍中,又抽調出三十名精銳漢子,負責趙振一路的安全。
被趙振狹促的一番擠兌,為首的胖漢臉漲的通紅,他便是當日鞭笞趙振的那名探騎,誰知道趙振那般記仇,此番出使均州居然點名要他跟着。
他心裡老大的不情願,便甕聲甕氣道:“那日沖撞大人,是俺不對,大人若是要罰,隻管叫俺領幾十軍棍解氣,可莫要再說這些話取笑俺。”
見胖漢說起話來憨頭憨腦,趙振笑道:“幾十軍棍,自認是少不了的。說吧,你叫甚名字,哪裡人?”
“俺叫唐牛兒,登封穎陽人,俺們那個寨子,就在少室山腳下。俺老爹老娘死的早,小時候,山上總有個老和尚下山挨家挨戶化齋,到俺家時就勻點給俺,還總是摸着俺的頭,叫牛兒牛兒,所以俺就叫唐牛兒。”
聽着唐牛兒啰啰嗦嗦的說完名字由來,趙振忍不住道:“你口中的老和尚,不會是少林寺的吧?他有沒有教你絕世武功?”
“絕世武功,那是甚底?”
“沒聽說就算了!”
不去理會唐牛兒不解的目光,趙振苦笑着拍了拍腦門,聽對方提到提及登封少林,他差點将金老爺子的武俠小說當做參考了,那本《射雕》上,寫的這可不就是自己這個時代麼。
不過眼下看來,這個時代可沒什麼絕世武功,最多也是嶽飛嶽爺爺那種級别的一流戰将。想到這兒,趙振忽然轉過頭,對着另一邊的楊紹元道:“我聽說楊千戶曾累遷任淮南東路第五将部隊将,卻不知是哪位相公帳下?”
出發前,趙振問程毅要了兩個人,第一個是唐牛兒,第二便是這個楊紹元。此人自從被派去看押完顔按春後,一路表現的本本分分,絲毫沒有兵權被奪的不滿,趙振本打算進城以後找個機會将此人除掉,卻始終找不到下手的理由。
越是如此,趙振便越覺得這個楊紹元不是什麼善茬,若将其留在長葛少不得鬧出什麼幺蛾子,相比之下,還是将此人留在身邊安全點。
這楊紹元正低頭想着什麼,被趙振一提,忙擠出一副笑容,“不瞞大人,末将的确投過兩淮制置使趙相公門下,但都是過去之事,俺如今一心歸附大金,便是大金的臣子,焉能有二心。”
這年代姓趙的相公還真不少,不過出任過兩淮制置使的,貌似隻有趙範了,相比之下,他的弟弟趙葵更有些名氣。這倆兄弟都是圍剿紅襖軍起家的,結果同時在端平入洛時,因為朝中内鬥延誤了戰機,被蒙古殺的慘敗,還弄丢了襄陽。
倒真是一對難兄難弟!
趙振若有所思的望着楊紹元,對方的效忠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他笑道:“千戶赤膽忠我是知道的,否則我也不會向程都統再三要求,請千戶與我等同往。此去均州,有勞煩千戶替程都統多多凱旋,若能取得那郭德海的信任,屆時回到許州,封楊大人一個副統之職也是理所應當。”
“若真如此,紹元願為大人效死。”
當聽到趙振答應擢升自己為騎軍副統,楊紹元忽的愣了片刻,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旋即才感激涕零的朝趙振下拜過去,那模樣,就連趙振都開始懷疑,對方是不是真的回心轉意了。
趙振還想試探,就聽唐牛兒一聲吼,“大人小心了,遠處有一股攔子,多是蒙古人的遠哨!”
他吼的又短又急,不等趙振做出反應,便從背袋裡掏出數塊硬甲塞了過去。那些硬甲每塊都有臉盤大小,表面縫以魚鱗狀細密的鐵片,也許是存放了太久的緣故,剛一入手,硬甲便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鐵腥味。
“直娘賊,那些蒙古攔子最擅長隔空放冷箭,大人快些将鱗甲披上,以免受傷。”
臨行前,程毅便一再提醒趙振要小心蒙古人的騎射,還特意從庫府裡挑揀出一套保存最為完好鱗甲,給他路上備用。此刻聽到唐牛兒的催促中,趙振忙将鱗甲用粗繩串起來,随後一股腦塞入衣服夾層中。
等到一切準備妥當,趙振這才不急不忙的整了整袖口、順了順袍子,又讓身後的随從豎起早已準備好的白纛,靜靜的等候那股哨探過來。
“它那日肯貝……”
呼嘯而來蒙古哨騎約有三四十人,雖見趙振身後挂着蒙古軍專用的大纛,為首的小頭目沒有絲毫松懈的意思,而是命探馬将趙振等人團團包圍,才用蒙古話大聲喝問起來。
衆人面面相觑,倒是楊紹元對付其這種場面早有經驗,隻見他哈腰賠笑道:“大人,俺們是許州的昌武軍,受何将軍所托,特來均州求見郭德海郭監軍……”
“原來是求降的,還算你們聰明,連完顔陳和尚的忠孝軍都不是俺們也可那顔的對手,何況是小小的許州。哈日胡……”
蒙古頭目顯然沒把趙振等人當回事,蒙古攻金這些年,獻城投降之事天天都在發生,出于強大的自信,這些人似乎不擔心趙振投降的誠意。
就在頭目用生硬的漢語說着話時,他身後的探騎則例行公事,帶人檢查起身後的糧草車。
見對方沒有露出刁難自己的意思,趙振心裡松了口氣。看情形,這第一道關卡比想象中要容易的多,後面糧車裡無非藏有兩車金銀,就算被搜出,到時候散些給對方做買路财就是了。
正在趙振信心滿滿準備過關之時,就聽見隊伍尾巴傳來一聲呼哨,跟着一個女子的聲音傳出,聽到這兒,趙振心裡一沉,暗道一聲壞了。
就看見那幾個負責檢查的騎士朝草垛裡面比劃了兩下,周圍布防的蒙古探騎紛紛驚動,原本輕松的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看好此人!”
哨騎頭目一聲令下,周圍探騎紛紛挽弓瞄準趙振,他則一馬當先趕往糧車尾部,随着他的趕至,在後面的搜查的探騎已經押着個相顯嬌小的身影朝趙振這裡走來。
待看清那道身影,趙振差點從馬上摔下來。
真他娘日了狗了,這小娘們什麼時候爬到糧車上的,自己一路走來居然沒察覺。若非此刻被蒙古哨探搜出來,等到了蒙古人的營盤,再鬧出什麼幺蛾子的話,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想到這兒,趙振的背後都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