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的曠野,被皿水浸透的人,噴著氣刨著蹄子傷口遍布的馬匹,都有些怔怔。
正如所料,修好的地牆箭並沒有嚇退這些夷荒人,他們後方還來了援兵,很快就繼續向這邊衝來。
馬蹄踏動引發機關,羽箭飛躍而起,不斷有夷荒人倒下,但進攻始終沒有放棄,距離越來越近,幸存的北海軍兵士們等待著,尋找最合適的迎戰時機。
戰機就是陷入一波地牆箭攻擊的混亂的時候。
“殺——”
伴著號令,一道人影飛掠而出,緊接著兩道三道,兵士們也隨之匯入其中,宛如一把刀狠狠斬向前方。
羽箭的寒光消失,刀光劍影割破了最前方夷荒人的咽喉,晨光中綻開皿花。
皿花越來越多,濺落在人臉上身上,粘稠腥臭,宛如跌入了地獄的泥潭,等待著被吞噬。
但湧來的皿水越來越少,四面的陰影也越來越稀薄,直到最後一個夷荒人被陳十扁擔戳穿倒在地上,廝殺停了下來。
陳十看著四周,除了滿地死屍,失去主人四散奔逃的馬匹,再看遠處退去的夷荒人影。
“我把他們嚇退了?”他說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他說完了看四周的同伴們,忙補了一句。
“我們。”
自然也不可能。
平心而論,他們這數十人在夷荒人面前還不如地牆箭威脅大,衝進來說難聽點就是送死,唯一的好處是死也要多拉幾個夷荒人墊背。
他們原本的數十人,此時隻剩下十幾人,死傷最多的是兵士們,他們用盡辦法為工匠們多爭取一些生機。
其實也沒什麽意義,最後大家肯定都要死。
但現在夷荒人退了?他們活下來了。
這突然的結局讓大家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擊退。”孟溪長說,用沾滿皿的鐵臂指著前方,“他們主動退的。”
原本聚集如密林的夷荒人馬,此時已經化作一片陰影,陰影還在快速地向天邊移動。
“為什麽退了?”滾地龍從馬背下鑽出來,“就要立刻殺光我們了。”
“那必然是有更值得他們去殺的人。”七星說。
更值得他們去殺的人諸人怔怔。
忽地地面震動,馬蹄踏踏。
諸人瞬時回神,尋聲望去,見一隊人馬從後方疾馳而來,熟悉的兵袍和軍旗,是北海軍!
援軍來了!
這次真的是死裡逃生了!
“謝天謝地,你們還有活著的。”
奔來的北海軍將官看著滿地的死屍,可以想象廝殺的場面多慘烈,再看隻餘下寥寥幾人的兵士,又悲傷又驕傲。
“乾得好。”
又告知大家這一次夷荒人四面出擊,所以直到現在才打通了路來援助。
“夷荒大部主集結數十部眾來襲,數目極其多,前方還在激戰,大家速速隨我們回堡中。”
聽到戰況如此緊張,諸人立刻將傷者扶上馬,死去的同伴們也裹好放在馬背上,隨著這一隊兵馬向宣寧城方向奔去。
梁大子從廳內兵器架上抓起一柄長斧就向外奔去。
“大將軍不可!”
幾個副將齊齊攔住,神情焦憂。
“宣寧城不能離開你。”
“如今猶自有三路夷荒人在虎視眈眈。”
“那大部主這般分兵襲擊,就是為了調虎離山。”
“五子將軍已經沒了消息,您萬萬不能再離開。”
他們七嘴八舌勸著。
梁大子當然也知道這個道理,他隻是擔心梁五子。
他攥著長斧將自己的腳用力釘在門檻前。
“宣寧城這邊還有多少兵馬能調去增援?”他沉聲問。
副將們對視一眼。
一個副將說:“落石堡那邊分兵三百人去支援五子將軍了。”
落石堡就是北境長城中部所在,也就是梁五子負責鎮守之所。
另一個副將忙說:“已經烽火向各處報警,二子將軍先前也做好了增援的準備,會領兵前來。”
聽著他們的話,梁大子的臉上浮現一絲苦笑,也就是說,眼下沒有多餘的兵馬分去支援。
也是,宣寧城的兵馬的確動不得,這裡聚集著數萬民眾,不能有半點疏忽。
他的手緊緊攥著長斧。
這沒什麽可難過的,穿上兵袍那一天就準備好赴死了,尤其是他們姓梁。
“傳令各處,守好關口。”梁大子一字一頓說,“不得讓夷荒人再進半步!”
副將們齊聲應是:“大將軍放心,我等誓死守關!”
副將們離開了,梁大子依舊站在門檻前,攥著長斧頭一動不動。
天光大亮,在曠野上一路走來,到處都是廝殺過的痕跡,可見能堅持到援兵到來真的是極其幸運。
陳十越走越忍不住念念神佛保佑。
“這是掌門來的及時,我們及時修好了地牆箭,還有北海軍的兵士們勇武。”滾地龍忍不住說他,“跟神佛有什麽關系!”
陳十倒也沒有反駁,在念念上又加了一句:“謝謝神佛保佑掌門厲害,謝謝神佛保佑工匠們及時修好地牆箭,謝謝神佛保佑北海軍勇武,讓我陳十活命。”
四周的人好氣又好笑,倒也衝淡了幾分緊張,但下一刻迎面有二百多騎北海軍奔來,他們輕裝疾行,但身後又拖著樹枝,蕩起滾滾煙塵。
這場面陳十等人也不奇怪,戰場上迷惑敵人的手段之一,用在沒有那麽多人,又需要造出大軍滾滾威勢的時候。
看到他們一行人,為首的將官勒馬招呼:“可能分出人手?”
這邊的將官忙上前與之說話,立刻回來點兵一多半,對七星帶著歉意解釋:“這裡距離落石堡還有一段距離,但應該也算安全了,我們要去支援,需要調走一部分人手。”
陳十忙擺手:“都調走也沒事,有我們掌門在呢,你們快去吧。”
將官立刻要走,但被七星叫住。
“是要去支援誰?”她問。
有些軍情需要隱瞞,是怕亂了軍心,但看著七星,那將官沒有遲疑,低聲說:“是五子將軍。”
陳十一怔,一步跨過來:“五子哥怎麽了?”
“五子將軍找到了大部主的所在,但陷入了重圍,暫時失去了消息。”將官說,說罷看著先前的將官已經繼續前行了,他也顧不得多說,對七星拱手說,“一路平安,我等先去了。”
說罷帶著人馬疾馳追去。
陳十在後哎哎幾聲,看著煙塵滾滾,神情複雜。
“原來如此。”七星說,“怪不得那些夷荒人退去了。”
大部主被梁五將軍發現,這些夷荒人急著回去護主,同時如果能殺了梁五子,對夷荒人來說也是雪恥報數十年的仇。
看著七星和陳十目送遠去的兵馬不動,留下的兵士催促:“七星掌門,我們速速回堡城吧。”
陳十猛地將合在身前的雙手甩下來:“我也要去援助五子將軍。”說到這裡聲音有些沙啞,“這些年,失去的人太多了,我不能再眼睜睜看著”
先前他無能為力,有力也不知道往哪裡使,現在他有扁擔在手,往夷荒人身上狠狠刺去,或許就能救梁五子一命,就算救不得,他也是盡其所能,不枉此生。
七星點點頭:“當然要去,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助邊軍,護邊民,止侵襲。”
孟溪長等墨者亦是附聲。
北海軍兵士要說什麽,被七星打斷,還有那些背著各種工具的匠工們也被她製止。
“你們速速回去。”她說,“你們能做的已經做了,非是迫不得已,又力所不能及,不要貿然行事。”
匠工們也知道對戰多麽可怕,他們去了幫不上忙還會拖累,便不再多言。
北海軍兵士們再要說什麽,七星已經調轉馬頭,陳十孟溪長等幸存的十幾個墨俠亦是緊隨,向前方的滾滾煙塵中奔去。
日光透過濃密的枝葉在石桌上跳動。
霍蓮眯著眼擡起頭看斑駁的光影。
“梁大子還坐在府衙?”他問。
身前侍立的兵衛說:“在廳內站著。”
霍蓮發出一聲笑,握著手中的木棍看地上,地上劃出了一道道線,分布四面八方,以及被一道道箭頭線圍繞的幾個圓點。
宣寧城敲響敵襲警鍾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了,送到梁大子那邊的軍報,也早早擺在石桌上。
“真是梁寺的繼任者。”他說,人也站起來,“持重如山啊。”
兵衛遲疑一下,說:“北海軍就算擋住了夷荒人,損失一員大將,也是無功有罪。”
消息送回去必然讓朝中憤怒,尤其是這一段北海軍飛揚跋扈,朝中的怨氣也堆滿了霍蓮這邊的案頭,皇帝送來的旨意也越來越嚴厲。
有時候憤怒需要憤怒來平息。
霍蓮沒有說話,一步步走出去,站在中堂,看向右邊的院門。
來這裡這麽久,他從來沒有踏入過一步,但那邊的每一條路每一棵樹,每一間廳堂的門窗,閉著眼都能浮在眼前。
霍蓮收回視線。
“傳令,集結。”他說。
說罷轉身大步向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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