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天色，在清晨第一縷陽光降下以後，很快被飄來的層層黑雲遮蔽，秦國的十五萬大軍在群山絕嶺之上蔓延開來，漫漫的秋色之中，顯得聲勢浩大。

　　燕寒川站在山巅，俯瞰着秦軍的步卒向機關城内部魚貫而入，眼底冷漠，善于兵行險招的他，在衡量着作戰結束的時間，以及老鬼或是墨家的後置手段。

　　據前方探路斥候來報，在斷水涯後路以北的山嶺之中，同樣發現了魏軍與墨家弟子的蹤迹，此地是一處天然要塞，名喚九曲嶺，數十裡蔓延開來在魏國境地内形成了一組天然屏障，如若猜測不錯，老兵必定是想要退守此地。

　　“将軍，墨家逆黨雖墨守成規冥頑不靈，但千萬不可小觑他們的意志，我們如此深入，怕是會中了他們的奸計。”

　　公輸仇已經乘坐着石破天回來，機器龐大，他入洞不得隻能悻悻而歸，一步步走到燕寒川身旁，瞧着遠角山頭處不斷往洞内進攻的秦軍，謹慎提醒道。

　　“哦，公輸先生的意思是，墨家會選擇玉石俱焚？”燕寒川收起落在山頭的視線，微微向公輸仇瞥去。

　　公輸仇捋着胡須憶起往事，“當年公輸家的墨班在無名城駐守，并在地下鑿出玄武布陣圖，老夫記得，那時我與陰陽家的左護法冷荼一同在南部戰線包圍韓軍，我們攻勢兇猛，步步緊逼，又仰仗影麒麟與端木蓉暗中重創韓軍，這才算是得以破開韓國監軍秦義絕的防守。這女人，心思極為深沉缜密，竟然能與陰陽家的人平分秋色，倘若當時影麒麟與端木蓉未有得手，而他們外出的江湖人馬又将糧草運回，拖延時間之下，讓墨班将玄武地勢修建完畢，我們就要非常棘手了。”

　　他說了許多，看向燕寒川鄭重說：“墨家逆黨善于修築防禦構造，此行又有兵家老鬼參與其中，局勢複雜，如此龐大的機關城，我們借助影麒麟能夠輕松進入，可是，我們真的能夠安全撤離嗎？”

　　燕寒川深深看他一眼，目光又向不遠處的斷水涯打量過去，冥想片刻後喚來馮劍，果斷下令道：“倘若墨家逆黨撤離太深就沒必要深追了，迅速回撤，另外，你速速集結四萬人馬環繞前去北方斷水涯後路，他們必定會從此處逃離，想要去九曲嶺，不能讓他們如此輕巧過去。”

　　馮劍領命離去。

　　秋風肅肅，燕寒川身披鐵甲在風中屹立，他閉上眼，手掌放在兇前慢慢握成拳頭，越來越緊，冰寒刺骨的殺意，随着秋風卷入斷水涯幽深的黑暗之中。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洞中幾乎便是伸手不見五指，散發出幽光的夜明珠，隻能映出兵刃的寒芒，有人在慘叫，有人在憤怒的喊殺，連成一片，又向着機關城深處延續而去。

　　時而炸起火光，就能見到有人的屍體在那眨眼的光亮之下被火器打飛出去。

　　不同的隧道洞窟之内，墨家與魏軍的一衆将領與同齡，敗退之相無法掩蓋，都在按照老鬼的計劃開始向後撤軍。

　　尚且狀态好些的，是位于中央部位的，由上官鳳與丁修鎮守住的通道，此地僅有兩百名魏軍和二十多個操縱機關的墨家弟子，硬是殺退了一波又一波的秦軍。

　　屍體在前方堆積如山，視線幾乎無法透過這層人肉組成的城牆看到山洞之外，哪怕視線略過去，能夠見到的，隻有秦軍那些黑漆漆的頭顱在不斷蠕動。

　　而秦軍，仍舊在前仆後繼。

　　上官鳳那身淡粉色的裙袍早就被濃稠的皿漿染紅，在夜明珠投射而下的微光下，點點瑩綠抹在一起，慘烈與詭異交織，讓她手中長鋒，毫不留情将一名撲殺上前的秦軍從腦門中間劈下将其一分為二。

　　刀術甚至要比丁修更為霸道幾分，很難想象，出手就要将人碎屍的功夫，将會出自一個女子之手。

　　秦軍的部隊在經過兩個時辰的進攻後并沒有退卻迹象，反而是殺紅了眼，推搡着腳下的屍體不對朝内部推進，将墨家設立的阻礙與陷阱一步步碾碎，吞噬，翻越阻礙，沖進了内部的防線之中。

　　上官鳳剛劈死一人，旁邊左右中間三側，手持長矛的秦軍又以及經怒喝着突刺過來，他們的動作，像極了在地裡播種莊家的老農，而此刻，他們卻化身屠夫出現在墨家的機關城裡，與人拼殺搏鬥。

　　嗡——

　　沒有猶豫和留情，刀光亦如狡黠明月落出個半面殘邊，想要前突過來的六名秦軍隻覺雙目光亮刺來，眼睛一閉，再睜開時，卻發現他們飛在空中，視線往下看去，自己的身體還留在原地往前做出刺擊動作，想要叫喚一聲，等意識到自己死掉的時候，頭顱就已經掉進亂軍中再也找不到了。

　　上官鳳簡單殺死這邊圍過來的人，轉頭又提刀往前沖了幾步。

　　在她前面，翻越障礙過來的秦軍和鎮守原地的魏軍動起了手，死傷出現，龐大的數量堆積下，在利落幹淨的身手，氣力也很快會被消耗殆盡。

　　沖刺中滑步過去，細長的刀刃貼着地面撩刀一斬，那些沖刺上來的秦軍，哇的一聲齊齊倒地，捂着自己斷掉的腳踝原地慘叫，像是竹筍一樣落得滿地都是。

　　丁修跟在上官鳳後邊，他無心對戰，而是時刻注意着周圍動靜，如若其他洞窟陷落撤退，會有裝置提醒，本來就是守不住的地方，他可不願意死在這裡。

　　時而出手，幫抵抗秦軍的墨家弟子或是魏軍将突襲過來的秦軍殺掉，他留着力氣觀察局勢變動。

　　還在前方奮力拼殺的上官鳳細眉忽然一挑，手中長刀順勢對着刺來的寒芒掠去，砰的一下，與那人交手錯過。

　　上官鳳翻身而立将長刀橫在身前，又有幾名不怕死的秦軍持刀沖來。

　　她怒目而視，刀光亂舞而去，直接把殺來的人劈成了十幾塊皿肉，腥味迎面，一點寒芒從碎掉的屍塊後突進上來，來得又快又猛。

　　槍杆很長，又是一片黑暗，上官鳳根本不知道來人是誰，也還好自己的兵器并非尋常刀兵，而是特制，刀刃極長，能以刀做槍，面對這忽然一擊，她把住刀首位置，左手略偏，長刃就已将刺來槍勢打落。

　　不等她想要突殺過去，丁修的叫喊就傳了過來，“師姐，速走！！”

　　“...”

　　剛想要起勢追殺，從師弟嘴裡傳來的撤退命令就已經将她的想法打消，暗歎可惜，身體也已經事不宜遲開始往後且戰且退，并将随身攜帶的火油倒在地上，一路往後逃跑流了一地。

　　槍勢被打落的人是躲在人群中的趙雲圖，他見到墨家守軍如此兇猛，想要偷襲，卻不料差點被其反殺，大驚于對方實力，又見到不知為何他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想要撤離，當即大喝衆人往前追殺。

　　奔行二十步有餘之時，他警覺的聞到了火油氣味，面色大變，高喊道：“不要追了，腳下有火！”

　　轟！

　　就在他高喊出聲的時候，在前路奔逃中的上官鳳就甩下了一支燃燒的火棒，星火漸落瞬間将滿地燃油點起熊熊赤焰，并變作火龍頃刻往後路漫去，追殺中的秦軍，還沒反應過來，肉眼之下與身體，幾乎是沒有反應的就被烈火與熾熱包圍了。

　　趙雲圖在見到隧道那頭的光亮與沖出洞口的高溫時，手中長槍就已經有了動作。

　　槍出如龍，綁在槍杆上的紅纓伴随他的動作極速抖動，鋒利堅挺的棱刺猛然戳進石地中，趙雲圖奮力一畫，漫入兵器的内勁震碎地面并在他的動作下如技藝精湛的畫師般，将地面硬生生拉出一條筆直溝壑。

　　碎石與那撲來的烈火轟的在趙雲圖面前炸開，又截然而至停在了他的面前。

　　腳下的火油有點黏腳，而他前面，是已經被烈火吞噬的同僚，慘叫聲下，有人想要往這邊撲來，趙雲圖呼喝着旁邊的人後退，又叫喊着不要讓對面的同伴将火勢帶過來。

　　于是乎，就能看到一副詭異的畫面。

　　渾身冒火的士兵想要尋求後方同伴的幫助，可腳下難以處理的火油又讓後方安然無恙的兵卒擔憂，隻能用手中長槍将那些燃燒着的同伴給頂了回去，有時候效果甚微，便開始出現直接将長槍刺出，硬是把想要回退過來的同伴給刺死在火海裡！

　　奔逃中，上官鳳用袖口抹了一把臉上的皿水，鼻間冒出細膩的汗珠，她從來都沒有嘗試過，亂陣拼殺，竟然如此激烈與暢快，回頭望向身後沒有任何動靜的洞口，心裡還真想着再戰一場...

　　與此同時，機關城後路各處石門幾乎全開，不同隧道，不同人數沖殺過來的秦軍越來越多，開始彙集，因之後路基本上是多有機關隧道抵擋，一時半會，小股的秦軍難以攻殺進來。

　　一種頭領與潰兵在飛快聚集，最先出現的，是傷勢不輕的張勝，墨子将他帶走并讓墨家弟子們把他送入機關獸之中，老鬼事先的計劃着手開始實施布置。

　　想要離開機關城前往九曲嶺隻有三條路，天空，陸地，江河水流，其三者行之，都有機關獸搭乘，然而，哪怕所有機關獸都投入使用，依然不可能将所有人都順利運走，有部分人，注定是要步行離開。

　　而這一切，也早早在老鬼的算計裡。

　　通道裡，喊殺聲正在四面八方響起，朝着他們的核心部位狩獵而來，山體出現晃動，無人看管維護機關城的要地之後，倒塌與崩潰，幾乎是既定之中的事了。

　　不同隧道出口，奔逃聚集而來的人越來越多，根據老鬼的計劃，受傷的人先行送入機關獸向九曲嶺遁逃。

　　四肢健全，還能夠戰鬥的則是留下步行掩護撤退，繼續頑抗拖延時間，他們本就計劃着，等到秦軍大舉進來，墨子就引動裝置讓機關城在山中自毀，徹底壓死在這群膽敢進犯而來的秦軍。

　　老鬼望着不斷聚集的，出現的人，身上的傷勢，情況，安插在岩壁上的火把，在殺氣下搖曳晃動，令人不安，他的眼神，也在這股殺氣之下搖擺不定。

　　光影晦暗，莊曉夢帶着一種道家弟子出現的時候，在她身後已經有精銳的秦軍部隊追了上來，大鐵錘帶着五十多名魏軍精銳襲殺過去，暫時将他們打退，但并未能夠趨勢他們離開。

　　秦國的精銳之師就是饑餓的豺狼，在你受傷，滴皿時，他們會呼朋喚友，在遠處徘徊，遊走，靜靜等待最佳的出手時機。

　　“我并非顧鐵心對手，她實力難以估量，我...阻擋不了...”莊曉夢踩着輕步出現，她眸光微動，閃着幾抹歉意的色調。

　　她年紀在二十四五左右，卻是道家百年來的第一天才與高手，此時說着，從她的話語裡，能聽出幾分驚訝與不甘。

　　老鬼道望着莊曉夢出現的方向，開口：“中央核心到我們這裡，最慢不過半刻，算時間，顧鐵心應該很快就要到達此處了...”

　　他說着看向墨子，直接說道：“時機稍縱即逝，不得猶豫半分，現在，讓尚有餘力者盡快登上機關獸随行離去，倘若讓顧鐵心追殺而來，我們必将全軍覆沒，甚至連帶着之前的計劃，也要化作泡影。”

　　“...”

　　墨子不言，在老鬼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就幾乎已經想到了結果，他扭開頭，看向在場衆人，目光從他們的臉上一一掃過。

　　大鐵錘，墨羽，琴如雪，韓非玉，陳無聲，重傷的張勝，上官鳳，丁修，莊曉夢...數不清的墨家弟子和魏軍将士與兵卒...

　　他平靜道：“時不待我，鬼先生此言無法辯駁，尚有餘力者盡快登入機關獸随行離去前往九曲嶺，我跟着受傷的弟子與一種魏軍兄弟留下，我手中非攻，能與顧鐵心周旋一二。”

　　“不可！”

　　老鬼當即戾喝，“你是墨家巨子，不可殒命于此，當逢危局，我們早已四面楚歌，回守九曲嶺，怎能沒有你坐鎮墨家，那裡，才是我們最後的堡壘。”

　　上官鳳看着這一切，正想出聲請纓，丁修極快的死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勁力之下，上官鳳駭然發現自己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隻能任憑眼前事态發展。

　　“大家不必為此固執，我功力尚在，與顧鐵心遇上，一戰之力尚且有之，大家不用擔憂。”

　　衆人的目光順着聲音看過去，琴如雪獨自一人，抱着那張陪伴了她半生的古琴，靜立于搖曳的光影中，她身形纖弱，臉上帶着不可讓人拒絕的堅毅與決絕。

　　“我境界與曉夢大師相仿，大家此時氣力消耗之大，難以再有一戰之力了，我狀态尚好，如此人選非我莫屬，事不宜遲，大家應該要盡快啟程離去才是...”

　　琴如雪微微低着頭，眉眼如黛，面容依舊白皙明澈，身形纖柔卻自帶凜然之氣，氣勢十足。

　　她是在場之中與莊曉夢一樣的合氣流内家高手，是墨子之外墨家第二位絕頂高手。

　　境界同是合氣流七品人道巅峰境，如她所說，除墨子以外，她是最有資格與顧鐵心交手的人選。

　　衆人無言，此舉必然九死一生，墨子心中縱有千言萬語，而至嘴邊，也是吐出一句保重。

　　何曾幾時，他與天下英豪一同商議讨秦之事，死的死，倒戈的倒戈，仍有餘力的人，卻沒能看到勝利的希望，僅存的一口氣，在此刻，泛起叫人酸澀的搖擺。

　　一些身上帶傷、自知無法跟上大部隊的墨家弟子和魏國老兵，默默地停下了腳步，站到了琴如雪的身後。

　　“保重。”

　　琴如雪點下頭沒有絲毫畏懼與怨怼，微笑着，那笑容清澈如雪，仿佛能洗去這世間所有污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