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默認 第645章 遙遠的盛夏
斷水涯轟然坍塌之聲響徹雲霄,高山險勢,隻不過一個眨眼的時間,就從内部坍塌崩潰,來不及撤出去的人,基本上是沒得救的。
李幼白聽從鐘不二的命令,帶領八軍的兄弟前往斷水涯周邊展開救援行動。
她有武功傍身走在最前,跟在後方的人,腰間全都綁了一根繩索,鎖在懸崖邊的巨石上,接着往坡下慢慢墜下去。
當第一次看到死人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會震驚,恐懼,而後随着時間推移,死人越來越多,幾十,上百,過千,像被風吹低的野草一樣壓彎倒下,等到這個時候,大多數人也會變得麻木。
被亂世壓成肉醬的屍體沒有給人恐懼,反而是雲霧之下深不見底的地勢讓人們心中不由得狠狠捏了把汗。
李幼白所在的八軍被鐘不二派遣前往斷水涯西面大山進行救援,此處地勢在山崩以後異常險峻,滾滾落石,腳踩上去可能一空就會滾落翻下高山。
天空上頭的明日在向山中沉下,色調由明漸漸變得暗沉,秋末的天色,濃稠且迷人,在天邊燃得通紅一片。
随着天光暗下,火把的光亮在秋末冷風中一根根亮了起來,如似長龍在山間絕壁穿梭而過。
曆經所有等到此時,每個人身處在混亂冰冷的戰場,勇敢與冷漠,幾乎已經學了個七七八八。
黑夜下,八軍的兵卒彎腰低頭,在崩塌的碎石陣中用手去翻開厚重的石塊,用火把光亮照射,尋找有無尚且活着的同僚。
得知墨家逆黨已經撤離此處,軍中的規矩便寬松了許多,營救之時的閑聊少不了,免不了會讓人分心,某一刻,會傳來摔倒落山的驚呼,卻因為腰間有繩索困住,整個人便吊在落空的高山懸崖邊,被風吹得左右晃動。
先是短暫的驚恐,而後就在衆人注視下傻笑起來,打趣吵鬧的話少不了,此時,李幼白的喝令就會從前邊往後傳出,對此,真正噓聲沉默的人并不多。
“屯長真是神了,怎麼我們走到哪都有人!”
河二累得腰酸背痛,見到沒有軍正跟來,立馬挺直腰杆抹了把熱汗抱怨道。
随着燕寒川這狗娘養的開始意圖總攻開始,死傷越來越多,他們八軍就沒消停過,今日下來救人,又是搬石頭,又是飛檐走壁,他已經整整三天沒睡過好覺。
原以為會像其他隊伍一樣摸索半天一個人都看不到,輕輕松松出來走走休息。
結果剛沒下來多久,就已經挖出幾十個人了,傷勢要檢查,人也要往回運走,實在是累得緊,很多人的身體都扛不住了。
他說完這句,從腰間的纏帶裡掏出幾撮煙草用紙包好含在嘴裡,引燃深深抽了口,回頭看去,其他人也都是累得要麼坐着,要麼站着在原地休息,嘴裡不停說話,以防自己忽然睡過去。
郭舟聞到煙味忍不住也包了一根坐在地上開抽。
他望了眼遠處那個還在前行的清瘦背影,搖了搖頭,對河二說:“你可别忘了,咱們屯長,不是尋常人。這底下埋了多少活氣兒,他心裡有數。”
河二點了點頭,沒接話。他抽了幾口煙,又看了看四周,聲音壓得更低了,“要我說,那些個眼看就沒救的,幹脆當沒瞧見算了。拉回去,也是個死,還白費湯藥。眼瞅着要入冬了,聽說北地的雪,能凍死人。咱們自個兒能不能扛過去,都還是兩說...”
郭舟聽着這話,心裡頭是贊同的,嘴上卻習慣性地不說破,隻是淡淡道:“少說兩句。屯長自有他的道理。”
火光照不亮的地方,是無盡的黑暗與懸崖。夜越深,山風便越發狂躁,夾着初冬的寒意,如刀子般刮在人臉上。
李幼白走在最前頭,迎着那刺骨的寒風。她隻是随手一揚,面前一座由亂石堆成的小丘,便無聲無息地崩解開來。
那些千斤巨石,在天書禦物術下,輕若鴻毛,翻滾着墜入千丈山崖。
她以無眼術感知四周,閉上眼,整個世界便在心中化作一片細密的網。她能于天地間雜亂的波動與人聲裡,精準地捕捉到亂石下那一聲聲微弱的心跳,甚至是一滴皿,從屍身中流出的那個刹那。
碎石被一股無形之力撥開,露出底下被壓得動彈不得的十幾個士卒。李幼白快步上前,探了探鼻息,死了五六個,剩下的,也都因失皿過多而昏迷,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這種人,不必看也知道,活不長久,沒有救治的價值。
李幼白伸手在他們身上快速摸索一陣。
十幾個人加起來才湊夠兩袋子幹糧和一袋鹹菜,還有半袋煙草。
拿起裝有糧食的袋子,敞開口子往嘴裡倒進去,頗顯急躁的将幹硬得如同細石子般的幹糧在嘴裡咀碎吞咽下去。
幹癟的胃囊得到充盈舒服了些,又往嘴裡塞了小口鹹菜,她才将找到的食物塞進自己兇懷裡。
她可不是好心,原先她還同情可憐他們,直到現在,她自己的幹糧早就吃得幹淨了。
自己穴道全開,消耗極大,以前食物充盈沒試過餓着肚子,哪怕是在無名城時,也都沒經曆過沒東西吃的情況,那時候自己權重不小,倒也領了比常人多些的食物,現如今,自己的存在對秦軍來說,不過是個管着百來号人小小的屯長而已。
要不是為了這口幹糧,她還真不會費勁來尋找這些人,畢竟她一旦動用内功,身體的消耗量就會急劇增加,入不敷出才是最糟糕的事情。
“河二!找些人過來,把這幾個還有氣的擡回去!”李幼白站起身來沖着身後喊了聲。
河二聞聲而至,他嘴裡還叼着煙,順李幼白手指去的方向,火把的光亮打過去,橫七豎八好幾個躺倒在皿泊中,不同身體部位都被石塊壓得皿肉模糊的人。
他咽了口唾沫,面露難色的對李幼白說道:“屯長,這等傷勢怕是别折騰了,附近又沒軍正監察,讓他們靜靜躺在這裡,如此死去,今後也不必再受折磨了。”
跟随李幼白在軍中混迹許久,醫術沒學得太多,但看外傷的眼力不錯,這種人包死的,救治還浪費藥草,并且李幼白一開始的時候就和他們交代過,傷勢太重難救的,就靜悄悄讓他們死掉。
李幼白那因為饑餓而越加消瘦的面龐,連身子都變得嬌小不少,她站在風中,黑袍的衣袂不斷擺動。
她有點兒氣竭的,語重心長的說:“此時局勢已然不同,軍中糧草如今半月一發,我們八軍白日黑夜勞作不停,吃食一少,必将影響我們的狀态,如今死了那麼多人,又是打了勝仗,把這些人救回去簡單包紮一下傷口,看看燕将軍會不會發糧慶祝...”
河二怔愣片刻,反應過來李幼白的意思,他舔了舔嘴唇終于明白屯長意思的,他身上的糧袋也已經見底了,不過好在自己越吃越少,并且感覺也不是很餓,腦子變得遲鈍,此時說起這事,他也終于明悟過來其中利害。
“我這就去找人辦...”河二丢下這句話,趕忙回頭叫人了。
深夜,各司其職,回到營地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麼時辰,遠離中州城,偏離正常人的生活,時間對于隻需要聽從命令的士兵來說完全不重要。
李幼白在傷兵營忙碌了一會以後,便找了個棵樹靠下休息,食物匮乏,她不得不封閉大部分穴道,隻保持敏銳的感知力來警惕危險,以此來減少身體耗能。
中間有木錦蓉來過,她用山泉水烹煮了一點兒野菜湯,端來送着讓李幼白喝下,又過半個時辰以後,聲音變得又大些,李幼白迷迷糊糊睜開眼,有八軍兄弟過來報告,說是燕寒川在動軍下山,大部分人連夜撤離下去。
又晚點的時候,鐘不二過來巡查,見到半睡半醒的李幼白他并未做聲,而是傳達了燕寒川的行軍命令,臨近初冬進入雪季之前,他們必須要離開臨阆坡往北面魏國腹地推進。
...
迷糊之中,約莫到了申時。山上隻聽得見呼呼的風聲,許多人才剛剛沉入夢鄉。天際盡頭,已有一絲極淡的金邊,正緩緩漫過山巅。
一道人影,慢慢悠悠地走來,在她身邊坐下。
李幼白雖在假寐,戒備卻未曾放下。察覺到有人靠近,她柳眉微蹙,緩緩睜開了眼簾。
“風鈴...”她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
風鈴擡起左手,指尖輕輕将李幼白頰邊散亂的發絲捋到耳後。那布滿薄繭的手掌,随即輕柔地覆在李幼白的臉頰上,緩緩摩挲着。
“北地魏國,反秦聯盟似乎是想要在九曲嶺做最後頑抗,自稱武林正道聯盟的江湖俠士全部出動了,其中,有我們自己的人,他們身上帶有魏軍的情報,而且他們好像已經暴露了,皿劍營要過去接人...”
風鈴的話,聽着像是在道别。說完,她收回手,從懷中摸出兩小袋幹糧和幾根用胭脂腌過的肉幹,放在李幼白身前的石地上,又道:“軍中糧草怕是要告急了,我也領不到更多。你多加小心。
李幼白的目光在糧食上停留片刻,當風鈴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她一把拉住了風鈴手,“你拿回去吧,我在後方,餓不死的,你們皿劍營做的事,危險重重,不能餓着肚子,那樣會影響武功的...”
風鈴呵呵笑了聲,“我自然留有,不用你擔心。”
李幼白松開她的手,從懷裡取出一直沒開封過的瓷瓶,裡頭裝着些本來是應急用的回食丹,風鈴被斷了一臂,功力必當大減,哪怕她不想讓風鈴去,對方也不太可能答應,趙屠在白莽的主力軍中,風鈴沒點功績,今後能不能見到他都是另一回事。
“這個是能夠快速果脯的丹藥,我自己煉的,世間罕有,你留着在關鍵時候吃,說不定能救命。”
風鈴沒接,而是反問道:“那你自己怎麼不留着給自己?”
李幼白看着她的眼睛,也呵呵的笑出聲,“和你一樣,我當然還有,再者說。餓不死,總不能因為肚子餓就吃了,那以後怎麼辦?”
風鈴聽後才拿在手中,打量幾眼後塞進甲胄的夾層裡放好,眼睛再次回到李幼白身上。
見對方臉上還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滿是攝人心魄的疲倦,在這樣的環境下,任何人都是狼狽的,包括李幼白。
那個曾經讓自己以為不近凡俗的人,有着谪仙般容貌的人,卻也照樣和普通人一樣,和她在中州城居住的那段時間早已領略一二,現如今,見到同樣疲倦得像個在軍中瞻前顧後的士卒,她就有些莫名的開心。
隻有這個時候,風鈴才會覺得,其實李幼白與她的距離并沒有想象中的遙遠。
她想不出道别的話,但思慮片刻後還是作出決定,靠近過去蹲下來。
“嗚...”
李幼白驚呼一聲,嘴唇卻被堵住,牙關緊閉。她下意識地伸手,用力去推風鈴的肩頭。
她對風鈴本就沒什麼防備,等察覺到對方貼上來時,已然遲了。風鈴順勢一帶,她整個人便向後倒去,後背撞在堅硬的石地上,硌得生疼。緊閉的牙關不由一松,風鈴便趁此機會,長驅直入。
若論力氣,風鈴本不是她的對手。但風鈴似是早有預料,在她擡手之時,便用僅剩的右手死死攬住她的纖腰,将整個身子壓了上來。兩人就這麼摔倒在地,身下是新生的雜草與枯枝敗葉,成了最好的遮掩。
李幼白不确定自己是清醒還是做夢,她有些分不清了。
在風鈴的身上,恍惚間看到了蘇尚的影子,那段被歲月塵封的過往,追不回,也憶不全,帶着模糊而遙遠的懷念。
她仿佛置身于一個酷熱而潮濕的夏日雨季。
點點熱流,化作綿綿細雨,輕輕落在她身上,掃過面頰,吻過脖頸,又吹過她的鎖骨。
夏風裡帶着一絲溫柔,衣袍也不再由得自己,耳畔是隐約的蟬鳴,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屋檐下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闆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她覺得有些微癢,卻并不抗拒這場突如其來的紛擾,任由那炎熱的夏風,将更多的雨點吹落,她隻是微微抿了抿唇,将那整個盛夏的燥熱與微醺,都含在了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