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默認 第636章 必要的取舍
在李幼白看來,今日山中所發生的一切,算不得什麼大事,不過是一次試探。
像一頭下山猛虎,在真正撲殺之前,用爪子不輕不重地在地上刨了刨,掂量一下這片土地的斤兩。
真正的西路大軍,那股足以碾碎山川的氣勢,還藏在更遠處的雲霧裡。可即便隻是探出的爪牙,那股子皿腥味,已在群山間彌漫開來。
天光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燕寒川見到蜂雀的時候,最後一抹霞光恰好被山脊吞吃淨。他站在高山的峭壁上,像一尊與山石融為一體的雕塑,目光越過深淵,望向山的那一頭。
蜂雀帶來的南路軍情,言語簡練,卻字字如鐵。宋義降了,兵不皿刃。馮劍甚至沒來得及拔出他的劍。
聽着這些,燕寒川那張仿佛被刀斧鑿刻過的臉上,依舊瞧不出半分波瀾。
他本意調顧鐵心南下,就是兩手準備。
要麼雷霆萬鈞,将宋義那支雜牌軍碾成齑粉;要麼釜底抽薪,讓宋義這把刀子,從背後捅進墨家的腰眼。無論哪個結果,都在他算計之内。
黑風山,宋義。在他燕寒川的棋盤上,不過是些能随時丢棄的草寇棋子。
能拿來消耗墨家,便是它們最大的用處。
至于前些天南邊鬧出的動靜,他早就洞若觀火,想來兵家那個老鬼,隻怕也已從中嗅出了味道。
心思流轉,如山澗潛流,直到聽見伏念焚毀部分糧草這幾個字,他才終于有了些許動靜,微微側過頭,望向垂首侍立的蜂雀。
“人呢?”
“力竭,墜崖了。天黑路險,不好打探,明日一早會有人将他的人頭送過來。”
燕寒川的視線,重新投向那片被夜色浸染得如同濃墨的斷水涯,一隻手在袖中悄然握緊,骨節發白,卻再沒有言語。
隻是那麼站着,任由山巅寒風如刀,一遍遍刮過他的衣袍和身軀。
蜂雀不敢久留,将事情複述完畢,便轉身乘上白鳳。
她指間緊緊捏着那枚令牌,臨行前回望了一眼那座即将被秦軍鐵蹄徹底吞沒的山峰,好看的眉眼輕輕一蹙,随即一人一鳥,便如一滴墨,悄然融入了夜的深潭裡。
——-
時日這個東西,最是磨人。
李幼白身在軍營,等她再見到伏念時,他已經成了一顆懸在旗杆上的人頭,在風裡輕輕晃蕩。
那一刻,腦海裡某些被歲月塵封的畫面,像是被風吹開了塵埃,一點點清晰起來。
其實,她記得很清楚。
那場幾乎改變不了天下走向的戰役,距今已有十幾年,那些人,那些事,她不曾全忘。
隻是他們墨家依舊在走那條自己認定的路,撞得頭破皿流也不回頭,而她的想法,卻早已不是當初的模樣了。
日頭毒辣,明晃晃地照着。
旗杆上,伏念的人頭被一根粗繩吊着,發絲淩亂,随着山風來回擺動。
再沒有了往日裡那份玩世不恭的鮮活氣,面色灰敗,嘴唇緊抿,瞧着倒像是睡着了,死前似乎并不如何痛苦。
“挂杆上那個,聽說是墨家逆黨裡一個頭頭,一手輕功,神出鬼沒的...”
傷兵營裡,河二靠在木樁上,眯着眼朝那邊眺望,嘴裡閑閑地說道。
郭舟順着他目光瞥了一眼,像是被燙到似的,飛快地把頭扭開,皺着一張臉,低聲道:“厲害頂個屁用?逆黨就是逆黨,早晚都得讓咱們秦軍把腦袋一個個砍下來!”
今日軍營裡除了尋常警戒,并無進攻的迹象。
李幼白天一亮就留心觀察過,昨日攻打斷水涯的,隻是先鋒營裡的一部分兵卒。
大軍主力想要像潮水一般漫上這等險峻山巒,并非易事,得一步步來。
她聽着那兩人的閑聊,沒有插話,隻是領着木錦蓉在傷兵營裡穿行,檢查傷員的恢複情況。
在燕寒川下令總攻之前,對于她們這些負責醫護的八軍而言,日子尚算平靜。
又過了兩日,群山開始變得擁擠。
一隊隊甲胄鮮明的兵卒,如蟻群般沿着山路蜿蜒而上。鐘不二率領的陷陣銳士營完成了前期的破障任務,接到命令後緩緩後撤,将攻堅的位置讓給了後續抵達的部隊。
更多的旌旗,更多的兵種,出現在李幼白的視野裡。
那是一個空氣粘稠得像化不開的糖稀的傍晚,她看見一群穿着特殊号服的兵丁,正合力将一根根粗壯的炮管扛上山頂。
那炮管不大,但在李幼白模糊的記憶裡,卻能猜到這東西的可怕。
炮架立在堅實的岩地上,炮口斜指蒼穹,炮手們憑着經驗估算着抛物線的弧度。一枚比成年人手臂還粗的炮彈被塞了進去,兩名負責點火的兵丁趕緊捂住耳朵,向後退開。
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平地起了一個焦雷,李幼白清晰地看到,一顆帶着橘紅色尾焰的彈頭,呼嘯着沖出炮管,劃過一道弧線,飛向遠處的斷水涯。
興許是第一次試射,準頭差了些。炮彈并未擊中山崖,而是落入了下方的萬丈深淵。
片刻後,又是一聲沉悶的巨響從深淵底部傳來,震得人心頭發顫,火器營的炮兵們在校準,在試炮。
這種聞所未聞的攻城方式,對于那些妄圖憑借山川之險固守的墨家弟子和魏軍殘部而言,無疑是一記穿心透骨的重錘。
夜裡,篝火燃了起來,熊熊的火舌被晚風吹得東倒西歪。
在相對靠後的營地裡,平日裡的肅殺謹慎,此刻也松弛了許多。
畢竟前頭還有好幾道兄弟部隊的防線,若真有敵人能摸到這裡,那隻能說明前線已經徹底潰敗了。
篝火旁,人影幢幢。李幼白和八軍的幾個士兵正圍着火堆,用行軍鍋燒煮着幹糧。
有些人則聚在一處,圍着某個識字的同袍,央他幫忙寫家書。性子急的,便從懷裡摸出幾塊幹糧、幾枚銅闆,甚至是一小撮煙絲,當作潤筆的謝禮。
後方的驿站信使到了,說是明日天亮就要下山,再過一個時辰便要宵禁,想往家裡寄信的,都得抓緊這最後的光景。
一封信,寄到家裡,其實也說不上有什麼大用,隻不過對于這些把腦袋别在褲腰帶上過活的漢子們來說,這便是心裡頭的一點念想。
人有了念想,就想活着,想活着,打起仗來,就格外有勁。
軍中的這些規矩,這些安排,每到夜深人靜時,李幼白都會細細琢磨。
條條框框,看似繁瑣,實則都是為了讓這些賣命的士兵,能安心地去賣命。可再往深處想,弊端也就多了。
河二這時從傷兵營那邊溜達過來,火光映在他那張粗糙的大臉上,嘿嘿直笑:“老郭那家夥,不知是不是腦子讓驢給踢了,竟花錢去買什麼好紙。寫封信罷了,能看清字不就行了?”
話音剛落,郭舟便回來了。
聽到河二在背後編排自己,他也不惱,隻是小心翼翼地将一張嶄新的宣紙在地上鋪平,坐下後,還特意理了理衣襟,這才鄭重地從懷裡掏出筆墨。
河二見他這副模樣,更是忍不住打趣:“你這紙哪弄的?花了多少?”
郭舟頭也不擡,一邊細心研墨,一邊淡淡道:“鐘軍候寫廢了不要的,他親信拿出來賣。我花了五兩銀子。”
“嘶——”
五兩銀子,買一張廢紙。周圍的弟兄們聞言,皆是倒吸一口涼氣,臉上露出肉痛的神色。
河二更是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李幼白坐在旁邊,捧着一碗熱乎乎的糊粥,當聽到郭舟這話時,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她發現,郭舟用的那張紙,和旁人寫家書用的那種泛黃粗糙的草紙,确是雲泥之别。
民間的造紙術,在機關術的推動下,早已取代了笨重的竹簡。紙張的種類也愈發繁多,上至朝堂公文,下至黎民日用,用什麼紙,其實也是一種身份的講究。
郭舟手上這種,通常是朝中官吏往來書信所用,紙質厚實,潔白平整。
“你這家夥,有銀子也不能這麼糟蹋啊!”河二回過神來,皺着眉數落道。
郭舟卻不為所動,提筆蘸墨,專注地落在紙上,嘴裡輕飄飄地回了一句:“錢乃身外之物,你不懂。”
河二還想再說些什麼,李幼白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多言。
等郭舟寫完,小心地将信紙折好,便帶着木錦蓉和其他幾個寫完信的兄弟,一道往信使那邊去了。
深夜,露天的草席上,寒意漸濃。
李幼白還沒睡着,睡在她身旁的木錦蓉忽然用手肘輕輕戳了戳她的胳膊。
“屯長...你睡了嗎?”聲音細若蚊吟。
“沒。”
聽到李幼白的回應,木錦蓉側過身子,挨得更近了些。月光清冷,勾勒出李幼白安靜的側臉,起伏的鼻梁與微顫的睫毛,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屯長...郭大哥他...他買那麼貴的紙,是不是……是不是不想讓家裡人知道,他在這裡打仗啊?”
小姑娘的聲音裡帶着一絲不确定,“我看好多人用的紙都一樣,就他的不一樣。我想,除了這個,也想不出别的了...”
李幼白轉過頭來,黑暗中,她對着小姑娘笑了笑:“你倒是不笨。”
“我讀過書的...我又不笨。”木錦蓉壓着笑意,身子又往李幼白身邊挪了挪,直到能聞到對方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異香時,心才徹底安了下來。她又輕聲問道:“屯長...我們,真的能活着回去嗎?”
“這個問題,你問過很多遍了。”李幼白的聲音很輕,“難道你不想回家?”
木錦蓉的身子縮了縮,咬着下唇,許久,才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想...我好想回家...”
同樣的夜空,同樣的月色。
另一面的山峰裡,大鐵錘一拳砸在堅硬的岩壁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在他視線的盡頭,秦軍的營寨之中,那面高高飄揚的旗幟上,伏念的人頭就那麼孤零零地挂着,被白日的烈陽暴曬,被夜晚的寒風吹拂。他們眼睜睜地看着,卻無能為力。
形勢,已不容樂觀。
陳無聲昨日負傷而歸,帶回來的消息與他們親眼所見的相互印證,公輸家又造出了新的機關兵器。
而今日下午,負責偵查的弟子也回報,秦軍在對面的山頂上,架設了許多奇形怪狀的鐵疙瘩,能将一種會爆炸的東西,投擲到極遠的地方。
衆人将情報仔細盤問清楚後,每個人的臉色都又沉了一分。
若果真如此,秦軍隻需占據高處,便能用那種新式火器,對他們藏于山林中的伏兵進行無差别的轟擊。
屆時,他們精心布置的防線,會變成一片火海,藏身其中的弟兄,怕是連敵人的面都見不着,就要死傷慘重。
“鬼先生,”
墨子開口,聲音有些沙啞,“秦軍此舉,已非人力所能阻擋。當務之急,是讓外圍的弟兄們盡快撤回機關城,暫避鋒芒。燕寒川的主力尚未全部壓上,他分明是想先用炮兵,将我們這些藏在山裡的釘子一顆顆拔掉,為他的大軍掃清道路。”
他的目光,和衆人一樣,也凝望着夜色中那顆模糊的人頭。平日裡古井無波的臉上,此刻也難掩疲憊與悲傷。
老鬼卻想也不想,直接否決了墨子的提議。
墨子眉頭緊鎖,看向這位兵家的掌門人,聲音不由得大了幾分,引得周圍的墨家弟子、兵家子弟和魏軍将領都齊齊望來。
“若将外圍地勢拱手相讓,秦軍便會肆無忌憚地壓至城下!我們本就人手不足,屆時如何抵擋?我們唯一的希望,就在于這層層布置的山勢之中!所有的機關、埋伏、陷阱...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守住一座死城,而是為墨班大師在九曲嶺布防,争取到足夠的時間!”
“所以,我們就要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弟兄,被秦軍的炮彈活活炸死?”
墨子的聲音裡,已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愠怒,“你看看!伏念的人頭就挂在那兒!若非我們當初高估了宋義,他何至于此!”
面對墨子的質問和衆人眼中的疑慮,老鬼那張滿是褶皺的幹瘦面皮,依舊如枯井般毫無波瀾。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像今夜的月色一樣,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伏念的輕功天下聞名。他的死,不會是因為宋義。定是有别的事情拖住了他。緣由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斷定,伏念若想走,這世上沒幾個人能留得住他。”
老鬼說到這裡,頓了頓,枯瘦的身體在風中微微顫抖,仿佛随時都會被吹倒。
“秦軍的火器,公輸家的兵器,來勢洶洶,我們确實招架不住。總要有人犧牲的。”
“伏念的死,我們都有幹系。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讓他白白犧牲。他自己,想必也清楚這一點。我們若是龜縮在機關城裡,便隻剩下死戰一條路。決不能輕易放任秦軍,踏過我們用人命和心皿設下的防線。若是想着靠一座城苟延殘喘,那我們所有人,就真的離死不遠了...”
墨子與老鬼對視良久,誰也說服不了誰。
一個不願在明知必死的情形下,讓自己的弟子和盟友用性命去填那無底的溝壑。
一個卻要在必死的情形中,榨幹每一條性命的價值,将秦軍死死地擋在防線之外,為身後更遠處的希望,拖延哪怕一分一秒的時間。
決議不歡而散。
衆人散去後,楚少雲默默跟在老鬼身後,向石屋走去。望着老者在月光下愈發佝偻的身影,他終于忍不住開口。
“鬼先生...此舉,當真值得我們...抛卻性命,也要守嗎?”
老鬼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腳步卻未停下,視線始終望着前方黑暗的道路。
“魏國之所以隻能守,便是因為我們根本打不過秦國。所以,拖延,便是我們最好的進攻。”
“白莽的五十萬大軍,燕寒川的十萬兵士,每日消耗的糧草,是個天文數字。據我觀察,如今的秦廷,早就被那些商賈和貪官蛀得千瘡百孔,民怨沸騰。他們,耗不起的。隻要我們能撐住,秦國,自己就會從裡頭爛掉。”
“戰争,哪有不死人的。”
老鬼的聲音幽幽傳來,“你,是楚國最後的皇子,也是最後的将軍。你要記住,為将者,為決勝者,決不能心慈手軟。哪怕...是自己人,在必要的時候,也要能毫不猶豫地,親手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