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祖成的計劃很周密。

　　他很早的時候，就花重金收買了落葉集東路南面一側的巡邏隊長，并且以此得知了正道聯盟對他們這些商賈的警惕和防備姿态。

　　即便清楚，眼下正是被緊盯着，他也要讓兩個兒子從落葉集中逃出，把消息帶到秦軍中去，他不可能一直充當秦軍内應将全家置于這片險地。

　　如此難保自身安危，把消息交給兩個兒子，等到了秦軍裡，也算是自己的投名狀了。

　　第二天深夜，剛入醜時，顧祖成提前備好了兩支馬隊。

　　每一隊都有二十名打手随行，兇神惡煞，這些通通都是從馬莊雇傭而來的殺手，隻要給錢什麼都做。

　　下人和侍女一個不在，全部被差走，此時周圍非常安靜，除了北風以外，每個人能清晰聽到自己的腳步聲。

　　顧有文和顧有武換好冬衣後各自從房間裡出來，顧夫人手裡拿着兩個裝有吃食的包袱，走到兩個兒子面前的時候，臉上老淚縱橫。

　　兩兄弟把包袱接過背在身上，和自己的娘親擁抱了一下，誰都沒有說話，顧祖成站在旁邊默默看着。

　　等到兄弟二人從你顧夫人身邊走開來到顧祖成面前，他才出聲說：“盒子裡的東西不得有失，你們兩兄弟走的是不同的路，但結果是一樣的，裡面的東西也是一樣的，保護好它，送到秦軍手裡你們就安全了。”

　　顧有武懂事的點頭。

　　顧有文則是追問說：“那妹妹呢？”

　　“君如走另一條路，你們在前幫她開道，她跟在你們之後。”顧祖成毫不猶豫道。

　　顧有文深懂老爹心思，覺得老爹話裡有話并未說全，但事已至此，也沒太多話可以說了，而是開口最後問道：“爹，娘，你們會跟上來嗎？”

　　話音落下，顧有武也看過來，顧祖成則是随意地揮揮手，平靜說：“你們先走，等君如跟在你們後面離開，我做好安排就跟你娘親出去。”

　　他說着拍了拍臀馬臀，催促二人趕快上路。

　　顧有武率先登上其中一架馬車，顧有文看了老爹一會，忽然跪下來做了個五體投地之禮，随即起身也進了馬車之中。

　　兩支馬隊帶頭的悍匪，冷漠無情的注視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并不時擡頭打量月色，等顧有文進了車廂，兩支馬隊便從宅院後門悄悄行駛出去走上落葉集的小道。

　　等到顧有文和顧有武掀開車廂簾布往回望的時候，才發現老爹和娘親的身影已經不見了，黑暗如舊，甚至沒有說上一句告别的話。

　　看着兩個兒子的車架消失在夜色裡，顧夫人泣靠在牆邊不成聲，顧祖成則是冷着臉轉頭回了書房，喚來一名死忠的心腹，對他耳語幾句後便将他遣走。

　　醜時過半，顧夫人拿着一個空空如也的木盒前往顧君如閨房，将她喚起身後也目送她離開。

　　做完這一切，顧夫人身體的力氣被抽空一樣，自己扶着牆壁慢慢走到顧祖成的書房外，靠在門邊慢慢滑坐下去，吹着冷風抽泣了會，便徹底不動了。

　　天色漸漸透亮，等到天邊的太陽出來時，落葉集内忽然騷動起來，人聲鼎沸，好幾十武師浩浩蕩蕩出現在落葉集街頭。

　　在羅文钊帶領下飛快朝顧祖成的宅院包圍過去，他手持寶劍帶人沖到宅院大門外，用力拍拍大門，見無人應答也不等待，當即飛起一腳踹在大門上。

　　那門本來就不結實，在武人的一腳之威下瞬間，橫插在門後的木鎖直接斷裂碎開。

　　守在門後不敢出聲的家丁猝不及防之下，連帶着被踢開的門撞飛出去，哎喲一聲摔在院子裡，眼冒金星。

　　羅文钊箭步飛到二人身邊，一把揪起其中一名家丁的領口，操着大嗓門質問道：“你家老爺在哪？”

　　見到那麼多武夫氣勢洶洶打上門來，那家丁哆哆嗦嗦的如實說：“老爺...老爺他在書房！”

　　羅文钊見他不似說假，沖身後衆人招呼一聲就将他推回地上，院裡院外，全是層層江湖武人，得到訊息之後，幾十個武夫飛快奔向顧祖成的書房。

　　早起燒水劈柴的家丁，侍女，見到手持利刃的江湖人沖來，吓得驚叫不已，一個端着茶水往書房走的侍女手一抖，雙手上端着的木盤落地，茶盞砸落應聲碎裂，一時間，小宅院中混亂四起。

　　一衆武夫将書房前後左右圍了個水洩不通，興師動衆，以為顧祖成會拼命反抗，卻意外的如此平靜。

　　“羅兄弟，顧夫人已經死了。”一名武師在書房外發現了顧夫人坐在地上的屍體，驚訝開口。

　　羅文钊掃了眼，心中一沉，往書房門口走過去一把将其推開，裡頭的陳設幹淨整潔，顧祖成正坐在桌案後專心緻志的看着手裡的書，對于他們上門的行徑置若罔聞。

　　“顧家主，你兩個兒子和女兒去哪了？”羅文钊冷聲道。

　　顧祖成也不看他，繼續看着說卷回答說：“兒女不成器，日頭尚早，自然是在房中酣睡。”

　　羅文钊冷笑一聲，身後的武夫沖進去一拳将顧祖成打翻在地，桌椅，書架翻到一片，紙頁在書房内紛飛掉落。

　　顧祖成被兩名武夫扯着左右肩膀拖起來，側臉紅腫，嘴角溢皿頭發散亂，很是狼狽，根本沒有剛才雲淡風輕的神态了。

　　“顧家主，我看未必吧。”羅文钊說了句後，叫來昨夜各條街道的巡邏隊長，指着他說，“你們看清楚了，是不是他，是不是這個方向。”

　　幾名巡邏隊長連連點頭，指着顧祖成道：“就是他，就是他，我們可是看着馬車從他家裡出來跑出集市的，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我們并沒聲張！”

　　羅文钊盯着顧祖成依舊沒有變化的臉，面色皺了起來，又問道：“有幾架馬車出去？”

　　“就一架，大概有四五十人的樣子，全是拿刀的刀客，殺氣很重...”

　　這名巡邏隊長說話時偷偷看了顧祖成一眼，見對方也不看自己，而是滿臉沉默，他說出口之後心頭便是一松，暗自為自己捏了把汗。

　　羅文钊聽後滿臉怒色，“顧家主啊顧家主，你個吃裡扒外的東西，妄我們豁出性命抵禦秦兵進犯，幫助你們魏國保衛家鄉，你竟為了蠅頭小利就棄大家于不顧，說實話，我們一起共事那麼多年，誰曾虧待過你？”

　　顧祖成聽到這話的時候擡起頭，臉上異常的露出些許喜色，“你們這些江湖武夫，向來看不起飽讀詩書的文人，也不看起當官的，更看不起我們這些商戶，認為我們習慣偷奸耍滑，見利忘義，今日之舉，也不過是稱了你們心意而已...”

　　“伶牙俐齒。”

　　羅文钊懶得與眼前這生意人辯駁，大手一揮，“沈統領早已派人追殺出去，大家不必擔心此地暴露，現在把顧家上下所有人全部帶走，嚴密看押審問！”

　　...

　　一個時辰前，也就是顧君如的車駕離開落葉集後，有人影從顧家宅邸内跑出一路奔上街道，鑽入黑暗裡。

　　等過了半刻鐘左右，負責在落葉集東路南面一側的巡邏隊長像發現了天大的秘密般，派人趕往衙堂通知沈傾鴻沈統領。

　　說是顧家有人趁夜潛逃，并且人數不少，巡邏的不敢輕舉妄動，但是背後已經偷偷叫人跟了上去并在沿途放有标記。

　　沈傾鴻立馬招來今夜在别處巡邏戒備的武夫詢問，也有說東南路的确是有傳來異動，證實以後沈傾鴻立馬組織人手。

　　以衡山劍派的呂傲帶頭，領一百騎士，三十名江湖好手火速前往追擊，就地處決不留活口。

　　清晨第一抹朝陽落下的時候，一支馬隊飛快從落葉集内殺了出去。

　　與此同時，顧家大門敞開，顧祖成一家上下全被被扣押着抓出來，哭聲和尖叫不斷，他走在人群中，聽到馬蹄奔急的聲響時，扭頭看向馬隊沖鋒的方向，久久無法平靜，慢慢将愧疚的視線移開了。

　　夜空星稀，騎士們的剪影，在黑暗的山脊上飛奔，天邊，已然亮了。

　　帶領顧君如離開的，是跟随顧祖成多年的老仆，将夜。

　　他是顧家的死士頭領，江湖上一個不知名的小門小派出身。許多年前，也曾是個熱皿少年，在韓國南部的戰場上參與過抗秦之戰，跟着一位叫允白蝶的将軍去截糧。那一次，九死一生，被一個叫李幼白的姑娘機緣巧合救下，才撿回一條命。

　　後來，一路北上，成了個落魄乞丐，被顧祖成收留。自此，他便替顧家打理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清除那些不長眼的對頭，這條命，也就算還給了顧家。

　　對他而言，戎馬半生，到頭來，還是在江湖的戰火裡打滾。

　　将夜一馬當先，領着四十餘人，護着顧君如的馬車，從落葉集東南方向狂奔而出。

　　馬隊先是穿過一片枯黃的草地，又翻過一座小山，最終拐上了一條相對平坦的土路。

　　午夜林梢的烏鴉，剛叫了一聲，便被遠遠甩在了身後。

　　等到天光大亮的時候，顧君如掀開簾子發現陽光照過來的方向不對，便看向帶頭騎士，這人從小的時候就出現在自己身邊了，記憶裡，從來沒說過話，除了面對爹爹時，自己不知道他叫什麼，隻知道他姓将。

　　“将叔叔，我們是不是走反了？”

　　将夜不答，隻是一味的趕路。

　　一直到跑到晌午時分，徹底離開落葉集的範圍之後，奔到一處小溪邊才停下休憩，有人喂馬喝水，也有人喂食草料，就是沒人說話，死氣沉沉。

　　顧君如從車上下來，看着周圍陌生與灰白的一切。

　　從小未曾經曆過這些的她隻感到惶恐與害怕，很想馬上回家，并不時回頭朝來時的土路看過去，期盼着爹娘的車駕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之中。

　　她是大家閨秀，哪怕如今趕路，也是一副端莊有禮的樣子，在路邊找了塊相對幹淨的石頭，墊上一張手帕後乖巧的坐下，雙手疊在膝蓋上靜靜等候。

　　将夜坐在馬上警惕的喝水，目光在後路上凝視着，不到半刻鐘，他揮手讓馬隊繼續行動。

　　這一天周圍的情況平平無奇，大夥繼續趕路，直到天黑也沒停下，晚上，馬隊還在往前走慢走，直到天微微光的時候才停下睡了一個時辰，随後繼續出發。

　　這時候，顧君如已經隐隐能感覺到，他們是要去哪裡，這個猜想，讓她渾身冰冷，不斷顫抖，并且，看向後路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爹娘會跟上來嗎，她不知道，将叔叔也不回答。

　　第三天，臨近傍晚時分，襲擊，驟然而至。

　　先是一陣疾射而來的箭雨，随後喊殺聲就從後路響了起來，顧君如俏臉煞白，将夜将她塞回馬車中，縱隊往前路沖殺出去。

　　一部分護衛轉身迎敵，用皿肉之軀築起一道防線。另一部分則拼死護着馬車，向前猛沖。一名從後方殺出的正道聯盟武師，身手不凡，他手中長槍脫手，如一道電光，精準地紮進了馬車的車輪。

　　輪齒被卡死，高速奔馳的馬車猛地一震，拉車的駿馬發出一聲痛苦的長嘶。整個車駕失去了控制，朝着路旁的山坡翻滾下去。

　　一時間，護衛、追兵，都沿着山坡向下瘋狂沖殺，刀光劍影中，皿肉橫飛。

　　顧君如完全不知道外邊發生了什麼，隻是覺得車廂在劇烈搖晃，随後天旋地轉，她不清楚該怎麼辦，本能的抱着懷裡娘親交代過要保護好的木盒，身子蜷縮起來，在車廂内撞來撞去。

　　伴随轟的一聲，車架滾下山坡後撞到一塊巨石上直接碎裂，顧君如被慣性甩飛出去落進樹叢裡緩和了沖力，她狼狽地爬起來，黑暗即将降臨，她分不清那些是敵人，那些是自己人，并且暈頭轉向，甚至方向都分不清了。

　　就在這時，顧君如眼前一黑，驚呼一聲被名沖過來的追殺者扛了起來，朝另一旁的林間跑去。

　　随行的護衛見狀當即沖将夜喊道：“将頭領，小姐被帶走了！”

　　将夜把着長槍，輕巧挑死幾名實力平平的武師，順着護衛提醒的地方就追了過去。

　　另一面，呂傲趕到戰場從坡上飛快滑落下來，聽到喊聲與熟悉的背影閃過人群，當即也沖他大聲叫道。

　　“将夜！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将夜的身形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根本沒有聽見。他的眼睛，死死鎖定着前方扛着顧君如的那道身影。

　　林間愈發漆黑，對他而言卻似乎毫無阻礙，他隻是握緊長槍，邁開雙腿，如一頭沉默的孤狼，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