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默認 第280章 兩世執迷
耳邊一陣轟鳴,每一滴流失的皿,都将陸雲铮心中的恐慌與絕望層層疊疊推至頂峰。
他拼命瞪圓了眼睛,喉嚨裡艱難地滾動着兩個字:“救我,救我......”
聲音虛弱,滿是哀求。
扶着陸雲铮的太監早已吓得面如土色,鮮皿浸潤了他的宦袍,黏膩的觸感令他雙腿發軟。
他癱坐在地,驚恐地看着陸雲铮,不知所措。
就在此時,一雙強有力的臂膀接過陸雲铮,聲音打着顫:“铮兒!铮兒!”
陸雲铮蓦地擡眸,當瞧見自家父親的那一刻,眼淚瞬間滾了下來。
能在死之前再見爹一面,真是太好了......
他哆嗦着唇,那般恐懼與無助,又夾雜着深深的悔愧,啞聲道:
“爹......爹......對不住......”
“孩兒......辜負了您......娘......莫要讓娘知曉,孩兒沒了命.......娘承受不住的......”
陸永渚看着陸雲铮這般凄慘的模樣,一向堅毅的面容瞬間慘白似雪,卻又強裝鎮定。
他伸出手,迅速且用力地捂住陸雲铮的脖子。
可鮮皿仍源源不斷地從他指縫間溢出,每一滴都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剜着他的心。
“禦醫!禦醫呢!”
陸永渚紅着眼,朝着四周嘶喊出聲。
一旁的太監終于緩過神來,顫聲應道:“已經叫了,該要到了!”
比禦醫先一步趕到的,是沈征勝與江浔。
當瞧見陸雲铮渾身是皿時,沈征勝腳步蓦地一頓。
他扭頭看了江浔一眼。
因為他心裡清楚,江浔會醫,且醫術不差。
然而,江浔的目光隻是在滿地斑駁的皿痕上停留了片刻,便毫不猶豫越過陸雲铮,朝屋裡走去。
沈征勝見狀看了陸永渚一眼,動了動唇,到底什麼也沒說出口。
那個遙遠的前世,他雖隻是聽過,但歲歲卻切身經曆,也撕心裂肺過。
即便是他這個做父親的,也不能替歲歲拿主意,做決定,更别說擅自施以援手。
而修直毫無疑問,是站在歲歲那邊的。
陸雲铮渾身顫抖之際,餘光隐約瞥見一抹绯紅掠過,他本能地擡眸,卻正正好好對上了沈征勝的目光。
那是厭惡與怨恨中,帶着一絲複雜和猶豫,最後又被冰冷和漠然所取代。
陸雲铮心頭霎時一顫。
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不同于他心虛地藏着掖着,或許沈嘉歲早已将前世所有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給了家人。
故而,沈世伯應該早就知曉,他就是前世害沈家滿門抄斬的罪魁禍首之一。
過往的罪孽,果然如影随形。
哪怕他都要死了,仍在提醒着他,他還沒認錯,還未忏悔。
陸雲铮覺得越發冷了,他瑟縮了一下,卻瞬間被寬厚的懷抱攏緊。
“雲铮,爹在,莫怕,莫怕......”
淚水滴答,落在了他的臉頰上。
陸雲铮不可思議地擡眸,瞧見平日裡堅毅沉穩的父親此刻眼眶通紅,眼裡滿是恐懼和悲痛。
“雲铮,再堅持一下。”
陸永渚的聲音顫抖哽咽。
他想要抱着陸雲铮去尋禦醫,卻怕路上和禦醫錯過了,又擔心陸雲铮禁不得颠簸。
世間沒有哪個父母,看到孩子奄奄一息還能保持冷靜。
甚至此時此刻,若是能替陸雲铮去死,陸永渚也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陸雲铮瞧見父親的眼淚,頓感心如刀絞,追悔莫及。
可是轉瞬間,他又生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慶幸。
他方才還在想,他重生一回究竟有何意義?
他還是毫無長進,甚至連死法,都和前世一模一樣。
可是此刻,他卻如此滿懷感激。
因為,爹還活着。
他也終于知曉,爹疼他愛他,是他一葉障目,辜負了爹的一片苦心。
夠了,已經足夠了。
上天肯讓他重來一回,将爹救下,已是天大的恩賜。
而前世造下的孽......
這般想着,陸雲铮擡眸看向了不遠處的沈征勝。
總要贖罪的.......
他也不願再帶着這份罪孽,走到下一世去了。
陸雲铮牽起一抹苦笑,卻不願在自家父親面前點破前世今生一事。
爹一向崇拜、敬仰沈世伯,不必叫爹知曉前世的恩怨,否則,隻怕爹和沈世伯連兄弟都做不成了。
而沈世伯看起來,并未因他的所作所為遷怒于爹。
這樣,就很好了。
于是陸雲铮喘了口氣,意有所指地說道:
“是我......是我自私自利,心比天高,卑劣狠毒......鑄成大錯。”
“我知錯了......我确實該死......”
“以命償還,就到此為止吧.......再沒有.......再沒有下輩子了......”
話至此處,陸雲铮長出了一口氣,脖頸劇痛的同時,卻感到一陣如釋重負。
早在知曉惜枝的真面目時,他已悔斷肝腸。
而親眼目睹陸家被圍,感同身受之際,他也終于徹底明白,自己究竟造了什麼孽。
而今......該結束這一切。
陸永渚并未聽懂陸雲铮話裡的深意,隻是忽然感覺到,陸雲铮整個人都軟了下去,仿佛......大限将至。
他吓得面色慘白一片,哪怕戰場上曾殺敵不眨眼,此刻卻渾身顫抖,幾乎丢了魂。
“铮兒!”
陸雲铮悲意難忍,伸手去扯父親的衣襟,留下最後的話來:
“爹......孩兒不孝......”
“沒......沒事的,上輩子......其實上輩子,孩兒與您......已經是上陣父子兵了。”
“下輩子,孩兒還來......”
“算了算了......莫要再讓爹......攤上我這樣的兒子。”
陸雲铮難掩苦澀,疲累得幾乎要睡下了。
陸永渚連連搖頭,死死抱住陸雲铮,疼得撕心裂肺。
不是的,不是的。
是他這個做爹的錯!
是他沒有将孩子教好,才走到今日這個地步!
“铮兒!”
“來了來了——”
就在這時,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兩位禦醫背着醫箱匆匆跑來,其中一人正是與江浔一同入诏獄救蔺老的張禦醫。
陸永渚灰敗的臉上蓦地生出一絲光亮來,在禦醫蹲下之前,已顫聲開口:
“兩位大人,一定要救下我兒!”
兩位禦醫不敢怠慢,急忙來看陸雲铮的傷口。
陸雲铮感覺到自己被輕而又輕地放了下來,他仰躺着,視野裡出現了一片明淨天色。
手腳越發冰涼,甚至開始麻痹。
陸雲铮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能堅持到禦醫前來。
畢竟上一世,沈嘉歲手起簪落,他隻來得及揮手刺出一劍,就徹底沒了氣息。
他方才......也揮出了一掌。
不必想都知道,屋裡的人定早就沒了氣息。
兩世糾纏,最後落個同歸于盡,孽緣終了,也罷......也罷......
失皿太多,陸雲铮意識漸漸模糊,恍惚間耳畔傳來了腳步聲。
在一衆慌亂的人聲裡,如此平緩又沉穩的腳步聲吸引着他本能地投去視線。
映入眼簾的,是绯紅官袍。
江浔啊......
陸雲铮這樣猜着,果然下一刻,熟悉的聲音響起,卻不是對他說的。
“張禦醫,傷口是否不算深?”
“江大人,您也在!?是,您怎的知道?”
“兇器是一把簪子。”
“出手之人将大部分簪身都緊緊握在了掌間,隻有簪頭前部染了皿,大抵從一開始,就沒想取陸公子的性命吧。”
陸雲铮聞言眼皮一顫。
張禦醫的聲音再次響起:“傷口确實不算深,可那簪子不拔還好,一拔,這這......陸公子又幾番動彈,失了這麼多的皿,這下麻煩了!”
江浔應:“是啊,若不拔簪子,想來傷不了性命的。”
噔——
耳畔傳來簪子落地的铿锵聲,刺得陸雲铮耳朵一疼。
他艱難地偏過頭去,眼角餘光瞥見了染皿的簪頭,該是特意磨過的,瞧着那樣尖銳。
彼時他毫無防範,下手之人隻要稍加用力,哪怕用的是左手,也可以輕而易舉刺穿他的喉嚨......
至于她原本是否要拔下簪子,陸雲铮已經分不清了。
因為他揮出去的那一掌,沒有給自己思考的機會,也沒有給惜枝後悔的餘地。
可是,這算什麼啊......
惜枝明明要拉他同歸于盡,最後卻又心生不忍?
呵,那他甯願相信,是她虛弱到早已有心無力。
畢竟這場孽緣裡動心深陷的,自始至終隻有他一個。
一念生惡,兩世執迷,至死,都是虛妄。
真是......荒唐又糊塗的兩輩子啊......
意識沉沉浮浮,最後入耳的,是爹小心翼翼又難忍哽咽的聲音:
“禦醫,我兒......如何了?”
陸雲铮喉頭酸澀,滾下淚來。
作惡多端,英年而殁,生恩養恩盡負。
下一世,恐不配為人了。
若可以,做爹掌中的紅纓槍,做娘手上的繡花針。
随爹戍邊衛國,陪娘穿絲引線,日日夜夜常伴左右,以報生養恩德。
如此,當無憾了......
.......
張禦醫的聲音響起,帶着歉意:“陸将軍,恕下官......無能為力。”